商细蕊往门口张望了一眼,还没看见四喜儿的影子,他就把头别过去继续聊天了。但是别的人总还想着和四喜儿招呼一声应付一下,都停了嘴望着门外,他便自己说自己的,毫不妨碍他的欢乐。他要是不想敷衍一个人,真能把活人当空气。
四喜儿今天穿着一件既不符合他年纪也不符合他身份的亮紫色锦缎衣裳,领口别了一枚女人的流苏宝石领扣。头发抹得油光溜滑。一只手上三个戒指。好像还化了妆。年纪一把,在戏界也算有点地位了,还把自己捯饬得像歌郎小倌一样,谁见了都要倒吸口凉气。他旁边带着的随侍居然是小周子,小周子今天出来见客,换了一件干净的蓝布长衫,脸上手上也干净点了,显得很清秀。他搭着脑袋怯怯地跟在他师父身后,走过商细蕊身边,对商细蕊看了又看。但是他们的关系类似于婚外偷情,四喜儿又是那样的脾气,商细蕊只当不认识他。小周子有点受伤的样子,可怜巴巴地又望了望程凤台,程凤台对他笑笑。
四喜儿还没站定就开始尖声笑道:“哎呦!这么一屋子人呐!啧啧啧,当红顶梁的角儿都来了,主角儿怎么还不到呀!这可不好!不是做客的礼儿!”
他一开口更让人生厌,没人搭茬。大家静了片刻,终于有人耐着脾气笑道:“俞老板火车误了点儿,衣裳又脏了,在后面梳洗呢!您先坐着喝会儿茶,就快上菜了。”
四喜儿一撇嘴,眼神往人群里一飘就看见了商细蕊,他眼里立刻迸出一股好战和憎恨的光,熟悉他的人一看就知道他要生事了。四喜儿果然扭着步态上前轻佻地笑道:“这不是咱们大名鼎鼎的商老板嘛!呵呵呵!您往这美人儿堆里一扎,我竟一点儿没留意上您,该死该死!”
这意思是说商细蕊站在美丽的戏子中间毫不出彩。程凤台默默地骂了一句:“妈了个巴子的……”范涟拍拍他的肩,让他不要插手戏子之间的斗气。四喜儿的话所有人都听出来了,气氛一下子很静默,待看商细蕊如何反应。商细蕊当然没听出来,也可能是忽然开窍听出来了。他望着四喜儿,眼神呆呆的,有点空洞,然后果断一扭头,向身边的朋友说:“那个腔儿还是不好,不能用‘卖花声’。回头等杜七回来了,我和他商量一个。你们先别着急。”
身边的朋友很默契地迅速接口:“好的好的,我们不着急,交给商老板和杜七公子我们总是放心的。”
周围的人都抿嘴笑了,程凤台摇着头,笑得最衷心。其实亲密如他,他也看不出来商细蕊是真憨还是装憨,总之商细蕊是有这傻得高深莫测的本事,足够让四喜儿难堪了。
四喜儿脸色一变,抓住小周子的胳膊提溜到商细蕊眼前。小周子脚都站不稳,脑门差点撞在他身上。四喜儿冷笑道:“商老板!您别不搭理我啊!要说我对您可是真够意思,水云楼满坑满谷的好角儿搁着,还打发沅兰来跟我要人!我可是二话不说就答应了!您看看!调理得这么大了,我自个儿戏班子还没使上一回,倒给您先用了!”
商细蕊看了看小周子,语气很冷淡地说:“这孩子是哪个?我不认识。沅兰跟你要的人,你跟我说不上。”
在场几个老人都不迭地后悔,互相暗暗埋怨不知是谁把四喜儿请来的,这讲话夹枪带棒,要是把商细蕊的犟性子勾起来,一个泼一个疯,闹起来可了不得。有眼色的姑娘一早奔到后院去请人了,这时候俞青一身白底青花的长袖旗袍,像一只古董青花瓷瓶似的,踩着高跟鞋款款出来了。她剪了一头眼下时兴的童花头,漆黑及耳的短发,发脚剪得齐平,女学生一样清新俏皮。她一来,程凤台就觉得她与其他戏子风度不一样,特别沉稳有涵养,真个儿是书香门第的小姐。
俞青的出现,顿时化解了四喜儿与商细蕊的尴尬。她与大家欠了欠腰,说了许多客气话,宾主一一见过。他们之间是早已互闻其名的神交之谊,比如商细蕊收过俞青的两张唱片,俞青唱过商细蕊改编的新戏。落座之前,本来商细蕊很自然地要与程凤台挨着坐的,但是俞青拉开身边的椅子笑道:“商老板坐这里来,我们谈谈新戏如何?”于是商细蕊惋惜地看了一眼程凤台之后,毅然决然很欢快地跑走了。他走了程凤台旁边的位子也不空着,四喜儿扭着粗腰一屁股坐下来,媚眼如丝地向程凤台一扫,手就搁在他膝盖上了:“程二爷!咱俩可好久不见了啊。上回牌桌上您说的往关外走货的趣闻,没说完呢,您再给我说说吧。”
商细蕊斜拧着头望着程凤台笑,范涟在程凤台另一边拍拍他另一只膝盖,笑得也很幸灾乐祸。程凤台一叹气,心想我还说什么说,遇到你,我真后悔从关外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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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青到京不过五六天的工夫,杜七就从法国风风火火地回来了。下了火车站家也不回,直扑商宅,进院子先捏捏小来的脸:“小姑娘!好久不见!你可长高了!”小来居然一改平日横眉冷目的作风,仰头对他笑了一笑:“七少爷回来了!商老板盼了您好些日子了!”
杜七点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我在法国收到他的信了,他那笔字啊,还不如我走的时候整齐。”
小来笑道:“可不是?每天都紧着唱戏呐!哪有时间练字。”他不是唱戏就是与程凤台厮混,这句小来没有说。
小来通常很讨厌围绕在商细蕊身边的这一起纨绔子弟,狂嫖滥赌,把戏子当个逗趣的玩意儿。当面捧到云里,背地里贬到泥里,虚情假意的。但是对杜七却是个例外,因为知道他俩确实是戏曲上的知音。杜七虽然言行轻浮,对商细蕊倒没有那种肮脏心思,他是真喜欢戏,和商细蕊一样中了戏的魔,放下了文人和少爷的身段,把自己当做是商细蕊的同行荣辱与共。不像程凤台。小来看得出,程凤台并不是真心喜欢戏,他只冲着商细蕊而来。看别人唱的时候,程凤台总有点可有可无瞧热闹的意思。
杜七一边走一边扯松了领带卸开西装扣子,大呼道:“蕊哥儿!快出来!我想死你啦!”
这时候是中午的日头,商细蕊照例是要打个午觉的。屋里悉悉索索的,只没有人声。小周子被光明正大地要了来排戏,准备过阵子让他好好露个脸,演一出《昭君出塞》。这会儿在台阶下甩着节鞭。见着杜七,怯怯地收了鞭子。他知道商细蕊这里的客人非富即贵,都不是普通人物,于是觉着很紧张。杜七看见他,马上也不急着叫唤商细蕊了,曼斯条理地解着领带,瞧着他很有兴趣似的,嘴上问道:“你是水云楼的孩子?唱旦的?真秀气。学了多久了?这是唱哪出?”
小周子嚅嚅地一句话也答不上来,脸也涨红了。杜七一见这情形,眼里的兴趣荡然无存。看小周子的年纪已有十三四岁。商细蕊在十三四岁出师的第一场戏,台下坐着张大帅全军人马。那些杀气腾腾蛮不讲理的丘八坐在下面,好像一个唱左了调儿就会被他们掏枪崩掉,就是商细蕊的师父商菊贞瞧着都有些犯憷。然而商细蕊上了台从容自若的,愣是把《大英节烈》唱动了整个平阳城。一个怯生的戏子,上了台,对着下头乌泱泱的各色纷乱看客,嗓子都得发抖!当下把小周子视为平常,撂了他快步走进厅堂里。小来兑了一杯凉茶端上来。杜七笑道:“怎么样,蕊哥儿是不在家啊?”小来朝他勉强一笑,很难回答的样子,然后愤恨地望了一眼卧房那遮得紧紧的门帘。于是杜七很好奇:“大中午的天还热着呢!他干嘛?捂痱子啊?”说着就要去撩那门帘。小来“哎”了一声阻挡不及,想不到门帘从另一边一掀,商细蕊脸颊红彤彤地系着长衫扣子走出来,钮扣扣得卡着脖子,十分仓促似的。杜七不疑有他,快乐地一把抱住商细蕊,往他左右脸上响亮地亲了两口:“宝贝儿!我回来啦!想不想我啊!”
商细蕊摸摸被亲过的地方,拉着杜七的手撒娇道:“七少你回来啦!我想你啊!俞青他们都来了!就差你啦!”
杜七双手一环,搂着商细蕊的腰在屋子里转一个圈:“火车还没到北平我就听说了。蕊哥儿!又到你技压群雄一枝独秀的时候啦!我在法国可没闲着!给你攒了两个好本子!准让老家伙们无可挑剔!”他俩关系实在很好,杜七算是看着商细蕊红起来的,亲兄弟一般的挚友。说到激动处,忍不住又照商细蕊脸上亲了两口,惹得商细蕊捂脸笑作一团。杜七这去了一趟外国沾上的做派,有人可看不顺眼了。帘子猛然一掀,程凤台只穿着一件衬衣,扣子都没扣全,他下午没事就会来找商细蕊睡个中觉打个盹儿。因为早晨起得晚,其实也睡不着,只不过光天化日宽衣解带干点摸摸索索的勾当,耳鬓厮磨一阵解解馋。从杜七乍呼呼一进门他就听着了,开始亲两下小戏子他还能当他是打招呼,都是洋派人,能够理解的,可他这还亲上瘾了,那可不行!
程凤台看着杜七,喉咙里咳嗽一声。商细蕊匆忙给他们做了个介绍。杜七戏子堆里混的,一眼就瞧出程凤台这入幕之宾的意思了。来不及说什么寒暄的话,程凤台已把他和商细蕊来回打量了个遍。商细蕊固然是柳枝条儿似的清新秀气,杜七纤瘦苗条,周身的一股放荡风流,清灵灵的,也很可看。
他俩不是那回事。程凤台心想。不是我和小戏子的那回事。于是他很友善对杜七点点头。他刚在床上躺得浑身冒汗,越过杜七径自给自己倒了杯冷白水。有没有茶这也不挑了。他知道自己在这家的待遇谁都不如,不如小周子不如杜七不如其他的客人们,甚至还不如路过卖煎饼的老大爷。小来是不会伺候他什么的。杜七却发怔似的盯着程凤台拧着眉毛瞧个不住,忽然一咬牙,把商细蕊往边上一搡,对程凤台大喝一声:“娴云!!!”
程凤台顿了顿才意识到杜七是冲他在喊,扭头莫名道:“什么?”
杜七眼里直冒火光,撸袖子就要上前找他干架:“你大爷的!你还把娴云给忘了!你招了她还把她忘了!”
杜七实在太瘦了,公子哥儿大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