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人只合江南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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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人只合江南老- 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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箫声呜咽,灯光清隐地落在手背上,冷淡如白霜。衣衫的下摆长长曳地,在光滑明亮的青石砖上轻缕如云,缓缓地纷扬铺展开去。

转眼已是年末。宫里有极大的盛筵,笙歌唱晚,歌舞升平,便仿佛什么都未发生过,从来的家族和睦、从来的天下太平。

殿中人潮涌动,人人脸上均是喜气洋洋。我远远坐在一侧端茶看戏,沉默无言。常宁素来喜静,也是坐到我身旁陪伴。咸宁和安成却在徐皇后身旁,身侧围绕着众位妃嫔们,俱是笑语言喧。

酒过三巡,朱棣忽笑道:“过完年,就该开春了。咱们宫里还有好些喜事未办。”徐皇后温颜笑道:“孩子们也是到年纪了。”朱棣点头微笑,道:“常宁和安成都已及芨了罢?”常宁听到这话,全身微微一抖,我不由心中一颤。只听朱棣又转而向我道:“我记得,小七与常宁倒是年纪相仿。是么?”我低声道:“是。”朱棣含笑点了点头。王贵妃在一旁笑道:“郡主的风姿才情,我看跟咱们家的几位皇子倒是般配!”朱棣却只是含笑不语,静默了一会,才缓缓道:“前儿沐英的儿子来了,我瞧着也挺好。宋晟的儿子宋琥,你们这些孩子原本也就是认识的。”我心中一阵发冷,手指抓紧衣袖,转过头去,漠然看向戏台。

庭中梅花正艳,寒蕊吐兰,沁芳幽香,枝梢斜斜。风吹过,满园轻而薄的花香,心中,却渐渐寒意凛然。

不一时歌舞已歇,朱棣睡意惺忪,先行离去,诸人亦纷纷起身散了。

天际薄云缭绕,月色朦胧,宫灯曼妙。遍地荧光之中,仍可见犹有残雪掩映于红梅之中,梅香寒冽,直直透入骨髓。

我独自漫步其中,看花枝于身旁横逸而过,四下里悄无声息。那样的觥筹交错、繁华似锦,转瞬间,便已湮没于云烟之间。

长裙摆动,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响,珠络摇曳鬓侧,印在心底,显出无端的孤单来。

抬头一看,才发现已来到以柔所居宫殿之外。

殿中黑暗一片,月色慵懒地照在檐台之上,郁郁莹白,清冷非常。我轻敲了敲门,一个小太监的声音低低响起,道:“是谁?”

我道:“欧阳以宁。”

那小太监迟疑片刻,才恭声道:“郡主,皇上有令,不许旁人接近。”

这句话在旷夜之中听得分外清明。我苦苦一笑,低声道:“多谢。”站在原地,一瞥眼,却望见池里碧水中,有无数星光点点,却原来是天上寒月映照,流光潋滟,在波光上泛滥开来。

这样的美景,倒显得此处的偏僻成了曼妙旖旎。

我凄然微笑,心如止水。席地而坐,双手放在膝盖上,静静看着宫门,只觉得周围是从来未有过的安静。心里隐隐的不安与忐忑,此刻,便已渐渐化成了安然平和。

恍惚间,耳边仿似传来一个女子低低的吟唱:

“皎皎白驹,

食我场苗。

絷之维之,

以永今朝。

所谓伊人,

於焉逍遥。

皎皎白驹,

食我场藿。

絷之维之,

以永今夕。

所谓伊人,

於焉嘉客。

皎皎白驹,

贲然来思。

尔公尔侯,

逸豫无期。

慎尔优游,

勉尔遁思。

皎皎白驹,

在彼空谷。

生刍一束,

其人如玉。

毋金玉尔音,

而有遐心。……”

字字句句,清丽悠然,她的声音清扬安静,微风细细郁郁,带着丝丝寒冷,周围的一切顷刻间都仿佛消失不见。只这歌声翻飞着洞穿了我的哀伤,那些疼痛的惊悸、那些无望的痛楚,终于有了片刻的宁静和退却。

我含泪微笑起来,低声道:“谢谢。”站起了身,痴痴凝望着紧闭的宫门,那黝黑一片的世界,轻轻唤了声:“姐姐!”

她,也许永远都不会再听到了。

天边残月似弓,碧海夜空,轻而薄脆。我缓缓转身向回走去。一路穿花拂柳,风起了,红梅儿朵朵随风飘落,在裙摆上停了会,便无声落下。

站在回廊之上,忍不住再回头一望,却见不远处,月光之下,水阁之中,静站着一个人。

那一身白衣飘然,不是道衍却又是谁?

此刻,他正迎面向着以柔所住宫殿,看不到脸上神情。只一个默立的背影中,透出无限怅然。

我心有所动,默默站了一会,径直去了。

夜幕下,明华如水;他的衣冠,清冷如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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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三十九、同欢(上)

永乐元年正月初二,皇帝朱棣下了圣旨,将常宁公主许于西平侯沐英之子沐昕,安成公主许于西宁侯宋晟之子宋琥,择日成亲。两位公主俱叩首谢恩。为了宫中这两场不日即将举行的婚事,诸人又开始忙碌起来。

常宁和安成一起,平静地去乾清宫中磕首回过圣旨,感谢皇帝与皇后的盛眷恩宠。宫中众人也均是一色的恭贺道喜,谁都没有发现、也将永不会发现,那曾经在平静深水下流动过的暗涌。

——宫中维持着它永远的平静祥和。我站在太液池旁,看着满池碧水冻结成冰,仍有波光粼粼。闭上眼睛深深叹了口气。

身旁有轻微的脚步声走近,我睁开眼睛,站在身旁的,正是朱高炽。

“听说你病了。”他微笑道,语气是永恒的清冷淡泊,“可好些了?”

我亦浅笑着点了点头,转过身来,低低屈膝行了个礼。

许久未曾出门,院子里有风吹来,直觉得凛冽刺骨。二人漫步雪中,但觉前路茫茫,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该往何处去。

眼前是宫苑内高深的墙,身旁是这样一个遥远的人。心里,是怎样的苍凉。

便仿如梦游一般,只是这梦,却似乎永不会醒。这噩梦,似乎就要这么天长地久、永永远远地做下去,直到万劫不复,直到天地苍茫。

他忽停了下来,轻声道:“还记得这个地方么?”我一楞,抬头望去,只见二人站立之地,却原来正是奉先殿。

有浩然的风从鬓边掠过,恍惚之间,那个人影笑喧的夜晚、那场盛大的婚礼,站在满地繁花之前叹息的那个人……那一切一切,又呈现在眼前。

“大哥,你喜欢她吗?”那个小小的女孩儿,坐在那里,昂起脸问他。

而他,则是一脸的茫然:“我不知道。”他说:“也许以后,我会喜欢上她的。”

那段年少的往事……我忍不住轻轻微笑了起来。是……好久好久以前了,那么久那么久以前,原来不知不觉,就已经过千山万水,就已经是沧海桑田。

“当然记得。”我低声道,“那时候,你在这里成亲。”我的嘴角扯起一个漠然的微笑,“皇爷爷还在,我的父亲、母亲都还在,还有以柔、殿下。大家都很好,很快乐。”

我刚来到这里,又见到了你,以为一切会有改变。却原来命中注定,缘分早已尽,不由人定。

那些事情,杭州、南京……都已经遥远的好象前世的记忆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道:“那时候你在这里问我,大哥哥,你喜欢她么?”他摇了摇头,轻笑了起来,“这是第一次有人问我这个问题,一时之间,我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后来,我一直在想,倘若你从来没有这么问我,我是不是会过的快乐些?”他的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丝怅然的无奈,“回到南京的第一天,我又来到这个地方,独自站了许久,想了许多。小七,”他忽然回过头来,“倘若你不喜欢一个人,你会不会嫁给他?”

我微微怔忪,他的目光平静,仿佛夜空中闪烁的星子。只是那样的平静,却让人看不透心中所想,我低声道:“大哥,你为什么要这么问?”

他道:“我想知道。”

我紧紧地看着他,二人对望,半晌,他叹了口气,柔声道:“你不会的,对不对?”

我道:“是。”

他眼里慢慢浮现出一个微笑,转过了身去。我心中忽有一股无力之感,渐渐涌了起来,泛至全身。一阵风吹过,树叶儿簌簌作响,有零零星星的雪花飘落下来,四下里很安静,安静得连风的声音都清晰无比,我的一颗心也在猛力跳着。

我低声道:“你都知道了?“

他淡淡地道:“是。”

他身后是湛蓝的天空,树枝上的残雪犹自稀稀疏疏地落了下来,我心中一搐,他道:“你为什么不告诉父皇,说你属意的乃是四弟?”

我凄然道:“没用了。”

他道:“是因为若离?”

我咬紧下唇,昂首不语。颓阳独照,花木疏离,一个身影只孤零零地映照在雪地之上。他叹道:“小七,你总是太倔强。”

他回过头来,忽然握住我的手臂,道:“不要这么倔强,你会伤了自己。”他的声音缓而低沉,竟象是一个字一个字咬了出来。我下意识地瞪大眼睛看他,他眼里有无力的苍凉,神色哀凄,这样的他,是我所从未见过的。不由呆呆楞住,道:“大哥!”

身后忽然响起了一声冷哼,二人均是一楞,我转过身去,朱高爔正神色冷冷地看着我们。心中仓促,朱高炽已放开我的手,三人静默而立。

他瘦了许多。原本清朗的脸庞平添了几分憔悴,一双眼眸正冷冷地盯着我。

那双眼睛,从前都是温柔而带笑意的。

这个人,原来是那样的清扬夺目。

我怔怔地看着他,竟未发现只剩我和他二人,朱高炽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

一直在抖。手指拼命地抓住裙摆,心跳的又快又急,一阵一阵缩了起来,每一次心跳都是一次更深的疼痛。

“为什么?”他终于开了口,声音冷冽似冰,“是因为他么?”他嘴角轻抿,眼里有灼人的怒火。

我笑起来:“你以为是他?”这样的笑,却牵扯出更大的痛。

你明知道是为了什么。

朱高爔。你明知道的。

他隐住怒气,走到我身旁:“跟我走。”他拉住我的手,那双手冰凉无比,他道:“我们离开南京,离开这个鬼地方!”

我挣开他的手,后退了几步。他转过头来看我,我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心里,却开始渐渐发冷。“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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