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人只合江南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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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人只合江南老-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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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下了今年入冬来的第一场雪,屋外风吹来,刺骨的冷。我站在院子里,仰望着阴郁的天空,白茫茫的天际,丝毫看不到出晴的迹象。

父亲和母亲,皆已入土为安了!一夕之间成为孤女的我,被接到宫中,想必从此就要在这幽幽深宫中度过此生了呢。我转身看了看身后的房子,短短几年,便已物是人非了。

宫中人多口杂,兼有那些眼高手低之人,欺我是罪臣之女,父母畏罪双亡,现下在宫里又是无依无靠,待我自是今时不同往日了。我表面上倒也没把这些太放在心上,反而是喜于落的个清净。只是闲暇时总难免想起父母在时的欢乐,两下比较,心下感伤,总是难免的。

茫茫然走在宫里,想着自己漫无目的的心事。抬头一看,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竟已来到了那日朱高炽大婚时所在的奉先殿外。刚下过雪,满地的白色皎洁光芒,并无脚印。殿内空无一人。

恍惚间,眼前仿佛出现了那日的笙歌笑语、衣香鬓影、满屋繁华,母亲的身影模糊闪现,心里一痛,眼泪也忍不住掉了下来。

自来到宫中,除了进宫当日,朱元璋曾召我在乾清宫见过一次外,以后的日子里,并未与他相见。就连每日的晨昏日省,也吩咐下来全免了。我也知道,他并不十分愿意看到我。这从他悲悯而伤痛的眼神中就可以看出来。或许,是因为我的音容笑貌,总是有点酷似母亲的。我不禁苦笑,曾几何时,我已经从皇帝的开心果,变成了今日的伤心之源呢?

也因而,如此一来,我倒成了一个十足的闲人。坐在房子里只是看看书,发发呆,倒是盈香不忍看我伤神,总是提些趣事来惹我说话儿,陪我解闷。

一转眼,就已是年末了。

我怔怔的看着地上的雪,正自兀然低头垂泪,忽而有人柔声道:“怎么?又难过了?”

话声轻柔温和。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是傅以柔。

“没事。”我轻轻拭去眼泪,强装笑颜。

“外边冷,到我那里去坐坐罢!”她过来拉住我手,手心的热度让人瞬间温暖了起来。

我未曾料到,住在宫里的这段日子,从前看上去冷冷淡淡的以柔,倒是对我温言笑语,照慰有加。人总说,落魄的时候最能感受人间温暖,对她的这番心意,我是感激的。

“这时间过的可真快,”不觉走到永和宫外,模糊听得有人说话的声音。听声音,这正说话的是永和宫的福贵人。“今年出了这么些大事儿,可不知这年该怎么过?”

第一卷 八、深宫(下)

“瞧你~~”有人轻笑的声音。“还不是照样儿,皇上可没心思为这些小事费神。”

“可是姐姐……”福贵人犹疑的声音,“前儿不是还把她给接进宫来了吗?看样子皇上倒还对公主心存怜惜似的。”

“哼!”这一声冷笑倒听的真切,却原来是永和宫的贞妃。“罪臣之女,能有什么大气色?毕竟是皇上亲外孙女,年纪尚幼,只能养在宫中。可看现在的样子,皇上哪里是把她挂在心上的样子?大过年的,也不见来瞧她一眼。所谓金枝玉叶,倒真是落水凤凰不如鸡了!”

“那倒是。”福贵人附和着,“进来也有半年多了,里头连提也未曾提起。瞧这光景,咱们还是少去见待她才好些。”

“所以说,布衣之人,即便当了驸马又怎样?还不是扶不起的阿斗!……”

话声渐渐轻微,我在墙外头默默听着,不觉间握紧了拳头,手指甲戳得手发痛。她们说我,我原也不在意,只是说到了我的父母,却实在让我忍无可忍了!冷冷一笑,正欲开口,以柔已轻拉了拉我的衣袖。我回头看了她一眼,她正用劝慰而阻止的眼光看着我。怔怔的愣了会,叹了口气,也自是不言语,随她走开。

这等人情冷暖,从前我并未体会如此之深。自父母去世之后,跟红顶白之人,却是见得多了。今日听见这些话,倒也并不十分觉得惊奇,惟有愤怒而已!

以柔拉了我去到她房中。刚进门,就闻一阵淡淡的花香袭来,顿觉神清气爽。抬眼一看,只见架子上摆着几盆兰花。

“是君子兰么?”我收敛起心神,赞道,“难得你养育的这么好。”

“冬日甚寒,种这君子兰倒花了我不少工夫呢。”以柔轻轻一笑,道,“只是素来喜欢花,房中不放几盆,倒觉得少了些什么似的。”

这一说,便不由得想起那日和她,还有朱允汶在奉先殿庭前谈论木槿的情景,许多人的身影在心间浮现,略感凄凉。忽然想起从前读到过的一首诗,恍恍惚惚间念了出来:“猗猗兰蔼,植彼中原。绿叶幽茂,丽蕊浓繁。馥馥惠芳,顺风而宣。……”眼中盈泪,这首诗乃是当日母亲教我的,只是后半首却是不记得了。

以柔看着我,柔声道:“将御椒房,吐薰龙轩。瞻彼秋草,怅矣惟骞。”竟是将这后半首接了下去。我忍住泪笑道:“说到诗词,还是你精通。”

她笑着摇了摇头,道:“嵇康的这首酒会诗,我也是从你母亲那里学来的。”顿了顿,又温言道:“姨母她,是向来极欣赏嵇康的。”

我低头抚了抚衣袖,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淡然道:“可惜,人已不在了。”话音未落,眼中已不禁得泪光莹然。

她默然不语。半晌才道:“小七,人死不能复生,不是么?”

我强笑道:“没事,我早已不在意了。”

她幽幽的道:“其实,我一直都觉得你比我幸运呢。”这语气听起来竟似陌生,我不由得看了看她。

她却不看我,只自顾自道:“从生下来,我就没有了母亲。有时候我总会想,我的母亲,她长的是什么样子,有多美?有多高?微笑起来是什么样子,落泪时是什么样子,生气时是什么样子,悲伤时是什么样子。皇爷爷和哥哥们一直待我很好,这宫里也从未有人亏待过我,只是,他们从来也不知道,我的心里总有这么个疑问和遗憾,因为,我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

话声中透出无限的苍凉,此时此境,更是让人生情,我心下也是凄然。

“而你,”她淡淡一笑,“至少知道自己的母亲长的什么模样。不是吗?”看着眼前的君子兰,她的眼光中有一丝眷恋和了然,“宫中这许多人的眼光和议论,你都能不在意,我是极为佩服的。其实你和我何尝不是一样,都是寄居在宫中。等皇爷爷将我们许给了谁,搬出宫去的那日罢了!只是,人生在世,只不过短短一瞬,开心也是过,不开心也是过。但有许多烦心事,又哪里能记挂得了这许多?如果真能不在意,那又何必把它放在心上,只生生折腾了自己,却让真正关怀你的人为你伤心?”

她素来冷冷的,对人接事虽然礼貌,却少了一份亲近。今日这番话,却显是出自肺腑,二人之间仅剩的生分顿消。我心下感动,不禁笑道:“原来是我小家子气,劳姐姐为我担心了。”她听闻此言,摇头嗔道:“你这么说,倒是怪我多嘴了?我对你说这些话,是以为你和我是同道中人,不忍看你寥落下去呢!”我见她如此,遂正色道:“‘朝荣殊可惜,暮落实堪嗟。若向花中比,犹应胜眼花。’这诗不是姐姐最喜欢的么?不必叹息,笑看花开花落,不也是你告诉我的么?请姐姐放心,小七虽然浅薄,可是看淡该看淡的事,这个还是能做到的。”说着说着,只觉得心里豁然开朗,这段时间种种烦扰心神之事,忽然都已不再重要。不禁携住她手,说道:“姐姐!请你放心。”她微微一笑,脸上神采灿若朝霞,喜道:“我原也知道,你是极聪明的。珍惜自己,才是对爱护自己的人最大的眷顾,这个道理,难道你会不明白么?”

自那日后,我和傅以柔关系越加亲近。在这冰冷的宫中,除了盈香,她可算是我唯一的朋友了。

洪武三十年的年末,就在似乎终年不化的积雪中慢慢过去了。宫中筵乐不盛,皇上也再未召见我。除了傅以柔外,我在宫中,竟是很少再有机会见到其他人。

转眼,就已是洪武三十一年。

敬请收看下一章:九、离别

第一卷 九、离别(上)

我并不知道,朱元璋已经病重了。获知这个消息,是洪武三十一年春天的某日,我站在傅以柔的房间外时,听到他们的对话。

“嘴上虽然不说,可是我知道,皇爷爷心里一直挂念着小七。”是朱允汶低沉的声音。“太医们束手无策,都说,就是大限临近了!”

“小七已经知道了么?”

“应该还不知道。”

“那么——”以柔轻声道,“总该让她知道。或者,她是愿意去见皇爷爷的。毕竟时日无多了。”

时日无多了!

那瞬间,我的身子有略微的晕眩。时日无多了。那么,我的外祖父朱元璋,也将成为又一个离开我的人,是这样么?

我已经忘记了自己是怎样离开那里的。关于那段日子的记忆,日后想起来都是零碎的、纷乱的、不成形的。我不知道自己听到这个消息,心里是什么样的感觉。悲伤?开心?还是迷惘?

或者是。或者,都不是。

茫然间,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居然已来到了乾清宫前。

满屋子忙乱穿梭的宫女太监,俱是静默无声。站在门外,并不能看到里面的情景,想起朱元璋对我的关怀、对父亲的绝情、对母亲的爱护……种种种种,涌上心头,一时爱恨交互,只是怔怔站着,含泪不语。

忽听房里传来一声惊呼,随后是金属叮当之声。我一惊,不禁冲了进去。众人看到是我,皆忙跪倒,又有太监战战兢兢道:“小郡主,皇上正在休息,请您……”

我不理他,自顾进到房中,却原来是宫女打翻药碗杯碟,正伏倒在地上,浑身战栗。朱元璋闭目侧靠在床上喘气,多日不见,虽然神色中威武豪迈之色仍略在,却满脸都是皱纹,双目深陷,头发竟已全白了。

我抢上前去,扶住了他,颤声道:“外公!”

他微微睁眼,看见是我,眼中的神采顿时亮了起来,身子抖动,显见心里激动之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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