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曲待谁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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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曲待谁欤- 第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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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下的羽林军,若旁人问起必三缄其口,实难托辞便说是浚王的死士拼死顽抗,混战之中温子衿死于他们的手中。
虽说皇帝交代的事情也算办得利落,可秦开想到温子衿如花年纪又初为人妇,心里不免好些替她惋惜。返京的路上始终板着脸孔闷闷不乐,方才披星戴月地赶入长安城内就直奔帝宫而去。于清心殿中的少年天子仍未上朝,秦开听闻宫人晋汝说,陛下只道秦大人来了不必通传,进殿面圣即可。
黄绫红锦的床幔半垂半收,檀木幽香楠木端庄,鎏金髹漆的内殿恰有浓墨重彩之妙,乍看之下颇似一帧罨画。秦开跨入殿内,抬眼便见少年天子于榻上凝然盘坐,眼眸只开不阖,整个人也一动不动。
秦开小心唤他一声,待走近了才发现,榻上原来还有一人。正枕在皇帝的怀里。
面白、唇白、发亦白,那个男人气息全无,虽颜色枯槁若蜡炬将灭,可阖眸沉睡的神态倒也安详。
杞昭听见来人走近的声音,一眨未眨的眼睛仍视前方,唯独黑黢黢的眼瞳朝对方稍一转瞥,似一下活转了般。问,“人呢?”秦开低头拱手答曰:“微臣无用,任佋王逃脱了。不过温子衿当场殒命箭下,此刻已运回京师安葬。”
“温子衿不受煽惑,深明大义,与逆贼慷慨周旋却终为其所害,实乃羞煞尔等须眉的巾帼豪杰。待朕好好想想该赐她一个何样的谥号,再以国礼为其举殡。”颠缁倒素也面色无改,少年天子神容若静水一泓、若古井无波,丝毫瞧不出喜怒阴晴,又问,“施淳呢?”
秦开答道:“施淳已收押于监牢之中。”杞昭朝少年侧脸看去,微一蹙眉问道:“没闹?”秦开摇头道:“刚押入牢里还吵着嚷着要面见陛下,这会儿怕是想明白了,只对墙默坐,不时吁长叹短一番。”
“吁长叹短便是心怀愤懑,还没想明白。”不再板出一脸令人凛然的严肃神色,杞昭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嘴角,“施淳有经国之略、济世之才,朕用得上他。若他能识大体,早晚这左相的位置便是他的;可若他始终想不明白……那匕首还是鸩酒,就让他二者择其一罢。”
“微臣……微臣有一事不明……”少年天子的冷淡大异往常,莫名令从小相伴他长大的秦开感到陌生与畏惧。他嗫嚅着凝目看他一晌,终究还是欲言又止。
“讲。”
“为何佋王逃脱了,陛下倒不恼怒?”
“朕自幼深受萧贵妃的恩待,早已视她为亲生母亲。她为父皇殉葬前曾央求朕能留佋王一条生路。而今杞晗怀揣异心投奔川蜀,已抵得上一死恕罪。”杞昭面色平静,仍以淡然的口吻说着,“今日放他去了,也算朕仁至义尽,不曾对九泉之下的贵妃食言。”
“可陛下为何又说,温子衿断不能赦……须知她可是温商尧——”秦开适时住了嘴,因为直到听见这三个字,那张自始至终喜怒不兴的少年脸庞才幡然变色,仿佛平地风起,青鸾直上,将所有的凄伤哀痛都卷上了他的眉间。
“正因为是他的女儿,才不能赦。”少年眼睫低压,倾身向怀中的男子靠近,“身为臣子,温子衿勾结藩王,窥视神器,忤逆不忠;身为人女,她不知体恤自己的父亲,动辄仗着血脉亲情以死相逼。难道不知每一回她的有恃无恐,绝不亚于在她父亲的心口剜下一刀?”他的嘴唇以掠拂丘垄、深壑与峭岭的态势,温柔而连绵地划过他的眉骨、眼眶与鼻梁,最终停在了他的唇上。以舌尖轻轻抵开两片薄薄抿着的唇,捎给他一丝甘甜津液的同时,含糊说道,“……如此不忠亦不孝之人,留于世间……又有何用?”
虽早有所疑少年天子当日口中的“心爱之人”正是温商尧,可当真见了两个男子这般亲昵缠绵的模样,仍教其似针扎脊骨般难安与难受。咽了咽口中馋沫,秦开不自然地别过眼眸道:“皇上,温……敢问国公的病情如何?”
“方才喝了药,还未醒。虽说下毒之人未免被人察觉而用毒极微,却也因日积月累,一时半会儿难以除尽。”杞昭重又坐正,手指往复撩摸着温商尧白尽的鬓发与瘦削的面颊,忽又冷笑了一声,“当初他们兄弟二人一权倾朝野、一手握重兵,举朝文武争而颂之,一声声‘国公’唤得好不亲昵!而今见他们兄弟反目、温羽徵率军而去,这些人便一个个倒戈相向进言弹劾,再不见他为江山社稷熬干的心血,再不见他为黎民百姓染尽的华发……你说,人心何以险恶至此?”
少年天子声声掷地、字字带力,任秦开不知如何接话,只得埋脸向下干干站着。
“朕还有一事着你去办。”少顷缄默,杞昭又道,“与你此行同往的那些人可还靠得住?”
“皇上是问郭琼他们?”秦开将头点得如同蒜捣,拍胸道,“臣再三叮嘱吩咐,旁人问及只说温子衿死于乱战之中、浚王属下之手——”
“朕不信他们能如你这般守口如瓶。”杞昭颇不耐烦地挥手将其打断,淡然道,“你速去罗织些他们往日里的差池罪状,朕好寻个因由将他们一并充军边塞。”
“皇、皇上!”一双锃亮眼眸此刻瞪如铜铃,他兀自怔骇了半晌才道,“他们与皇上自幼相识,一齐溜过马儿踏过花,一齐练过招式斗过蛩,他们、他们皆是可信之人!”杞昭也不答话,只问:“你可知下毒者何人?”秦开道:“是药渣之中查出了温……国公所中之毒。温府的婢子侍从们皆说温……国公的药只经了阮辰嗣与韦云珠之手,旁人从未碰过。想来必是此二人之一。”
“许是阮辰嗣,许是韦云珠,又或许根本另有其人。可若连清正温厚的阮辰嗣、纯真如水的韦云珠都有可能心存歹念,这世上还有谁可信呢?”少年被哽得口拙语塞,只愣神听着对方摇头又道,“朕当日跌落后山,虽折骨裂肤深受鳞伤之苦,仍不愿坐等他人救护。单凭一双指甲磨尽血肉模糊的手,便自山麓处攀草扶木爬至了百丈开外的峰巅,心中仅存生一个念头——朕再不可优柔寡断妇人之仁!从今往后若再有人伤朕、害朕,朕定以十倍还之……而若有人胆敢伤他、害他……”杞昭俯下脸庞望向枕于怀中的温商尧,将他的手执起置于自己颊边,阖起眼眸来回轻蹭,“百倍报还仍不及,千倍施予犹未够……朕先作暴君,再作明主!”
“皇、皇上……”
“待这事情办好了,朕就为你赐婚。将太皇太后身旁的紫瑛指给你。”眼见身前的少年瞠着眸子直直杵着,他猝然挑眉扫过一记眼风,笑了笑,“怎么?你不瞒朕的安排,不愿朕为你做媒?”
愣是再莽撞不假辞色之人,也当看出少年天子面上倏忽而过的怀疑试探之色。秦开当下跪地叩首,扬声道:“臣叩谢皇恩!”
“非是朕要逼你,只不过……”一刹敛尽了眸中的狠戾阴霾,少年天子的目光温柔莹亮似水起纤波,语声听来竟是这般与之年岁不相符的沧桑哀恸,“人之一世,若运气好些,生得帝王将相之家,担江山社稷之重任,享钟鸣鼎食之荣华;若运气再好些,生得樵夫渔父之家,采菊东篱,日作暮息,活百十岁的寿数……可这些皆不若能遇见一个自己喜欢的人,与他拨弦煮醅游马人间,与他朝夕相守共染白发……”稍事一顿,他又颇见倦意地挥手说,“你且退下,朕再陪他一会儿就要上朝了。”
因由他一言秦开才恍然发现,这是少年天子亲政后头一回身着天子衮冕。发插玉笄,颔系红缨,冠冕垂旒的皂衣绛裳比之平日里的赫黄龙袍,更显眉目间刀芒毕现的威势逼人。
伏地告讫,秦开起身迈出清心殿时又几番流连驻足,回头张望,他蓦然感到些许不舍与悲伤:龙塌上的那个人再不是他可以直呼其名的少年天子“杞昭”了,而是从前旁人极少提及、今后必将于史官笔下遗存千秋的,羲宗皇帝。


、65、蜀道难于上青天(下)

阮辰嗣刚自漠北军营一路催马兼程跨入京师,便被一涌而出的羽林军拿了下,押入了刑部大牢。他不知自己犯了何罪,问及左右也无人为他释疑。待入了牢槛之后,每日扶着栅子说自己有要事禀呈皇帝,唤狱卒通传。常常是唤得自己嗓子哑了大半,听得窗外梢头的子规凄切啼月,才就着倦意歇下。第二日复又抖擞精神重来。
狱里的牢头也不愿搭理他,只道这些个官僚一旦关进牢里,还不若黎庶安分,且让他自讨没趣儿吵个够,疲了、乏了自然也就消停了。
这般度过几日辰光,见狱卒来给自己送饭便又道:“阮某当真有急事须求见皇上与国公,求狱卒大哥行个方便,代为通传一声。”那狱卒摇头道:“皇上这些日子忙着祭天酬神,哪有功夫听大人哭诉委屈冤枉。”阮辰嗣急急摇头道:“阮某的委屈冤枉比之干戈将起、社稷倾危实不足挂齿……这便劳烦大哥代阮某通禀一声国公。”
那狱卒原也受过阮辰嗣的恩惠,见他连日来寝食俱废愈显癯瘦,此刻更是目光催迫言辞恳切,也就不顾旁人使出的眼色与他多搭了几句话:“大人可还记得小人?”
阮辰嗣先是一愣,继而细细眯起眼眸望向那人。一张疲惫槁悴的面孔上忽而划过一丝喜色,这由衷而来的喜似一缕清风,将那如尘灰蠹丝的疲惫槁悴一并拂抹了去。他笑问道:“尊夫人还好?”
狱卒恭谨答道:“若非当日大人途经野地施以援手,小人的婆娘定已命丧寒天雪地之中。幸得大人妙手回春,那婆娘如今身强体壮,年头里更给小人添了个小子。”阮辰嗣闻之连连点头,欣然笑道:“如是便好,如是便好。”那人见得别他的狱卒都跑去外头饮酒吃肉,便倾身向前,压低了声音问,“大人当真不知自己因何入狱?”阮辰嗣摇头道:“当真不知。”
“国公与皇上议政之时突发旧疾,晕绝于天子寝宫。几日来皇上屡传太医入清心殿中问诊,可这传了斩,斩了传,传了又斩……不单已接连取了三位御医大人的首级,连左相的千金都受了牵连,即将远嫁塞外和亲。而今这太医院里人人自危,生怕受了陛下传召又枉失了性命。”那狱卒叹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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