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子过来。左钧直脑子里嗡了一声,想着自己现在出去,定被逮个正着,到时候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不如先躲上一时,免得招惹麻烦。她回头一望,见墙角一个填漆彩戗牡丹蝴蝶纹的立柜,当下想也没想,拉开门钻了进去。
很久之后,左钧直仍然为自己当时犯的蠢耿耿于怀。她后来特地看过,窗子可以推开。她努努力爬出去就得了。
可是她当时就是鬼使神差地钻了柜子。
拉开了半边柜门,里边黑黢黢的一片。左钧直猫着腰,刚踏进去了一只脚,只觉得天晕地转,惊叫声被一只手紧紧压回了喉咙里,随即眼前一黑,柜门被无声带上。
柜中放了不少被褥冬衣之类的杂物,空间极狭。所幸左钧直身量纤细娇小,只觉被摆弄了几下之后,整个儿地窝在了身后那人的怀中。嘴被捂死,双手腕被牢牢钳制,两腿亦被那人长腿一伸,压在胫下。
左钧直欲哭无泪。
刘徽啊刘徽,我问候你祖宗十八辈。
长生啊长生,你这个吃货!害死我了!
……
左钧直悲了悲,觉得与其怨天尤人,不如自救。屈起食指在那人虎口上写道:壮士饶命。手指触上去时,那人的身躯竟然紧绷了一下。见那人没有其他反应,又写道:小的什么都没看见。
还待再写,耳边响起一个飘渺微细的声音,仿若游丝软系,却是呵斥的语气:“不想死就别动!”
虽是威胁,好歹是个保证。左钧直大舒了口气,那声音又命道:“别喘气!”
左钧直心中微恚,这人可真跋扈,不喘气,我不就死了么!却听见脚步纷沓,那对鸳鸯打情骂俏地进了阁。随即撞得阁门砰然一声,二人笑语声遽然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急促的喘息和衣帛裂开的脆响。那女子本推半就娇嗔道:“沙官人好生猴急,妾身的衣服都被撕坏了!”男子狎笑道:“葳蕤姑娘恁个尤物,哪个男人忍得!”
左钧直早已听得习惯,心如止水,只是万分惊讶那女子被唤作葳蕤,却不是她印象中葳蕤的声音。
如果这是葳蕤的阁子,那她会认错便是难怪。葳蕤钦慕翛翛,视翛翛如姊,凡事尽力摹而为之。
可是若这真的是葳蕤的阁子,冒充她的女人是谁?真的葳蕤又去了哪里?
她心中砰砰直跳,浑然未觉身后那人的呼吸渐渐沉重起来,直到那人忽然低头,贴上她的脖颈。
左钧直被放养着长大,随父母四海游历,并不似普通女子那般在意男女之防。然而这种肌肤之亲却是头一次,左钧直浑身僵硬,只觉得那人埋在自己颈窝间深吸了口气,然后极轻极缓地呼了出来,如是反复了好几次。暖热鼻息拂过她颈侧,隐约缠绵出一缕若有似无的异香。
龙涎香!
母亲身份特殊,她自幼对这种只有皇室才享用得起的名贵香料并不陌生。
这人,这人……她鼻尖都渗出凉骎骎的细汗来。
这人来自大内。左钧直虽不会武功,却听说过但凡深谙其道的刺客,身上不会留下任何能够被识别的东西,包括气味。这人身上亦无任何香味,直到吐纳内息时才带出龙涎香的味道来。龙涎香的味道其实最容易被除去,除非,这个人在其中浸淫的时间达到十数年、数十年之久。
能在宫中连续不断呆这么久的人只有两种,而男人则只有两个。
左钧直多希望他就是个内侍,然而现在她一万分地确信他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而且还是个中了媚芸的男人。
春楼中许多女子喜欢用合欢药,或溶水饮,或掺点心,或含于口中津液递送。男客大多不知其中门道,往往只觉得较外面更加销魂蚀骨,于是迷恋其中。繁楼中的合欢药俱是秘制,有三六九等,粉液烟诸形,媚芸为其中之最,亦是唯一的媚香。混合了西域大漠寸芸、天山雪莲等奇药,性极烈,男子只需闻得片刻便骨酥筋软,神魂颠倒,非得欢合或解药方能纾解。正因其惑乱于无形,力道劲猛,繁楼中一般限制使用,免遭客人诟訾。
看来之前嗅到的浓香,就是媚芸。
握着她手腕的手光滑温暖,是年轻男子的手。除了太子明严还能有谁?左钧直大惊之后反而大定。柳三生总同她唠叨,凡事要往好处看。比起大奸大恶之徒和采花贼之流,太子还是要强出许多的。更何况他没有一招结果了自己,中了媚芸还死撑了这么久的君子,挺不赖的。
唔,既然媚芸这么厉害,自己怎的没有半分不适之感?难道因为自己是女的?不对,刘徽说过,合欢药对女子也都有效。
额,刘徽。左钧直突然想起刘徽送过她一个辟香药囊,让她来繁楼中必须随身带着。
原来这药囊这般有用。
刚才明严在她颈间嗅了几下,大约是闻到了药囊之香,觉得有纾解之效。
此时此刻,显然渡人即是渡己呀!左钧直又屈指在明严手上写道:你中媚香啦
她不知明严此时为了保存体力,不愿用传音入密这种大耗内力的功夫。担心外人听见,便放了她手,亦在她掌心写道:你有解药?
左钧直暗笑:英明神武的太子也有这种憋屈的时候!
他又写:还敢笑?
左钧直暗想糟,刚才没忍住嘴角抽动了一下,竟忘了他还捂着她嘴。赶紧回手轻手轻脚拉开衣领,将那药囊取出来放在他手心,又写道:能防不能解,解药在外面。
黄雀在后
那对鸳鸯兀自忘情,喘息纠缠之声愈来愈烈,猛然只听那女子凄厉叫了半声,被捣了嘴,低沉地□起来。
男人压着嗓子狠声道:“倭贼,和沙某斗法,你嫩了点!”
女子似是忍受着极大地痛苦,一字一顿地诅咒了声,却是扶桑话。
明严在左钧直手上划道:译
铁钩银划,笔笔带戾。左钧直腹诽道,到底是太子,写个字都带着颐指气使的风范。
只是他为何如此笃信她会扶桑话?难不成太子竟识得自己?自己难道已经名噪京城了?不可能……左钧直百思不得其解,气鼓鼓提指写道:
王八蛋
写完自己窃笑了一下,果然感觉到颈后呼吸一滞。
她可以用八种番语、十二大方言骂人——这个看起来牛逼闪闪的本事她至今只在柳三生的强烈要求下“表演”过一次,观众只有柳三生、刘徽和刘歆三个人。
柳三生笑得打跌,刘歆捂着肚子直哼哼,刘徽摇着扇子挡着脸,伸手揉腮。
柳三生指着她:“你你你,哈哈,会这么多有什么用?哈哈,刘爷一句话就噎死你,哈哈……”
她有些儿脸红。不止柳三生一人说她这是屠龙之术,可她就是乐此不疲。父亲的中原官话、母亲的藏语和高昌语她自幼便会,云游时又学了暹罗、交趾、扶桑等四夷语言。至于为何要学?她略略羞于启齿。她能说学扶桑话,是因为对扶桑的古事记和妖鬼录近乎迷恋?她能说她学暹罗、交趾语,是因为对北荒南渐的上座部佛教兴趣满满?
儒家,子不语怪力乱神;佛教,世以大乘为尊。
她置身于尊儒礼佛之世,受仁义之教、一苇慈航,却早已离经叛道,儒不儒,佛不佛了。
男人在折磨那女人。
森森凉意如百足之虫,一脚脚、一节节爬上左钧直的脊背。
女人听来是个扶桑国的忍者。可惜了那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忍者荣誉,被男人践踏成泥。
然而左钧直害怕,却不是因为那男人狠辣的手段,而是她渐渐意识到,那被强灌入耳的声音,已经开始让她卷入一场朝中重臣党争夺权、勾结外国的巨大阴谋之中。
女人的咒骂和□持续了约莫一刻方渐渐低沉至不闻,这一刻于左钧直如黑夜一般漫长。
死一般的岑寂之后,男人忽道:“听了这么久,还不出来受死?”
左钧直怀着最后一丝侥幸祈祷这房中还有其他偷听的人,男人的脚步却已经向立柜迈了过来。她只觉得身后一道大力袭来,整个人向外扑了出去。一抬眼,面前正对着男人的一双黑靴,旁边一把腰刀刃尖点地。
没想到明严如此不男人地把她丢了出来,左钧直吓得魂不守舍,话都说不利索:“大爷,都……都是误会!”眼前白光一闪,左钧直心中大叫:我命休矣!绝望地闭了眼。
杀人不过头点地。左钧直的头并没点上地。
伴着几声窸窣细响和绳索捆缚的声音,左钧直小心翼翼地睁开一只眼睛,面前那双男人的脚竟然悬空而起了!在空中胡乱蹬踏,一脚将她踢得滚翻在一边。
“半面妆是你什么人!”
那男人仅着里衣,狼狈不堪地被缚住双腕悬挂在堂中,面容狰狞,气势汹汹。缚着他的不是普通绳索,而是一根细得几不可见的细丝,绕过房梁,另一端似是牵在明严手中。男人愈是挣扎,那细丝勒得越紧,鲜血沿着他的手臂蜿蜒流了下来。
左钧直这才看清了一身黑衣的明严。古人曾评男子风姿特出者“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左钧直以为谬赞。然而明严覆了张人皮面具,左手指挽一丝,淡漠寂然地站在那里,她却觉得只能用“卓卓孤岩,肃肃松风”来形容了。
左钧直恍神片刻,猛然想起他虽然出手及时,险险救下了自己一条小命,但是把自己先推出去惑人眼目的做法,委实让人切齿。自己刚才竟会被他的形容迷惑!
明严冷冷地看着那男人挣扎踢踏了半晌,忽然伸手从他衣下摸了进去。
左钧直瞪大了眼睛。太子是药力发作了么?这是什么恶癖!
“沙荣,谁指使你去联络倭人?”
左钧直暗道太子问话还真是言简意赅,可从刚才看来,这沙荣何等穷凶极恶,岂会这么轻易就范?你还当他是你的顺民么?
那沙荣果然低头狂笑,然而笑着笑着,面容骤然扭曲,眼球像鱼目一般鼓了出来。
“沙荣,谁指使你去联络倭人?”
同样的话,同样的语调,同样的速度,明严又问了一遍。
沙荣额上青筋迸出,豆大的汗粒渗了出来,双手捏拳,头拼命后仰,痛苦至极,方才还在暴踢的双腿也无力垂下,在空中晃荡。
左钧直被这一突变惊得目瞪口呆,只听见沙荣突然嘶哑吼道:“我……说——啊!”
明严手从沙荣衣下收回,沙荣顿时空麻袋一样委顿下来,虚弱不堪。左钧直哪里知道刚刚古井无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