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钧直闻见那噼啪爆裂之声愈来愈大,火焰一突突直冲苍穹,不由得急道:“是怎么回事?皇上是否安好?”
翊卫道:“左大人放心,皇上身边自有林指挥使和括羽大人护驾,城中守军也已调度而来,不会有大事。”
左钧直听他这般说,才稍稍放心了些。又想到原来括羽也来了,却不知是哪一位,自己全在看常胜了,竟然没有注意到那个声名赫赫的——括羽大人。
可这行刺的又是谁?莫不是刘徽……左钧直心中烦乱,在房中走来走去,再也无法入眠。
高墙之外一街的军靴声乱,刀剑铿锵,惊破岑寂夜色。天边残月也似受了惊吓,隐入薄纱般的流云里。
忽听得轰然一声震天炮响,闪电一般照亮黑沉夜空,左钧直鼓膜发疼,下意识地堵住耳朵。然而又是接二连三的巨响,窗棂都被振下蓬蓬的灰尘来。天边遽闪的雪亮明光,天崩地裂一般令左钧直心惊胆寒。
然而令她更是心悸的是,这爆炸声,一共是三十二下。
“火炮被毁了!”
“全被炸了!”
“快去炮场救人!”
……
街道上的步伐一下子凌乱无章起来,初时俱是奔向行宫,这时仿佛四面楚歌,令人失却了方向。
左钧直心底忽的冰凉,却不是因为一载心血毁于一旦。
声东击西,刺杀皇帝,实际是要引开注意,再毁三十二门佛郎机火炮。
是北齐人无疑。
恐怕真的是刘徽来了。
现下城中一片混乱,他势必会趁此时机去刺杀明严啊,只怕他现在,已经在行宫中与括羽和翊卫等激战起来了……还有常胜……
她觉得自己现在,就像铁锅中的鱼片,翻来覆去两边儿地烫油煎炸,透心儿地焦脆。
呼啸的夜风中带了盐粒,风沙般硌脸。天地苍茫,仿佛混沌初生。
相比于南宫门的守卫重重,火把如海,北宫门竟是空无一人,静寂得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万千发丝在夜风中飘舞扬卷,紫色袍带猎猎飞展,妖冶面容似笑又非笑,似夜色中的一抹诡异幽昙。
“刘郎啊刘郎,早知北门是这个样子,你怎的要让我去南门放火?”
话音未落,一支利箭箭似流星,迎面袭来,女献侧头避过,仍被箭尾雕翎在面颊擦出细细一道血痕。
女献男生女相,最是惜容,抚面大怒,尖声叫道:“臭小子,当时受我一掌,怎的还没死!”
北宫门高墙之上,迎风立着一名黑衣少年。臂护革拾,指载棘抉,弓开满月,弦满白羽,一双锐目夜色中熠熠闪光。
但闻霹雳一声弦惊,密矢如雨,大网一般罩向女献。女献咒骂一声,手中细长银刃旋起一片白光,将飞箭纷纷削落在地。谁知那少年竟留有一支后箭在弦,女献银刃稍露一隙,那箭便势如闪电,直直插入女献左目!
女献大叫一声,向后倒去,被后面疾来一人飞身接住,运力向后一抛:“走!”
女献忍痛叫道:“这小子就是括羽,箭法极好,你小心些!”咬着牙挥刃斩断箭杆,起纵间已然消失不见。
箭法高超之人,大多目力超常。来人虽然面蒙黑巾,只露出一双戾气森然的眼睛,月色角灯之下,括羽一眼瞥见那人数根手指根部肤色似乎偏浅。一念倏转,箭偏半寸,激飞而出。
箭镝丽锥棱分三刃,锋利无双,奇快无比。棱刃紧擦来人鬓角而过,面巾飘落,目泛桃花,万千风流,果然是刘徽。
括羽微怔,刘徽已经掠上宫墙,剑转寒锋,剑气如虹。括羽疾疾后退,收弓于背,双臂一振,两柄利刃握于手中。短兵相接,火花四溅,虎啸龙吟。括羽被震得虎口发麻,滑出三步之外,足下狭窄青砖被刻出深深印痕。长剑水色空明,寒光反射在括羽脸上,相映生色。括羽双刃死死卡住距离脖颈只有三寸的剑刃,足出凌厉,和刘徽一斗便是百十个回合。
行宫宫墙不似皇宫那么厚,墙宽仅容一人。墙外是护宫河渠,墙内便是丈余的铁蒺藜,一扎上必是浑身穿孔,非血肉模糊不得脱身。
刘徽几番欲脱身入宫,却被括羽死死拖住。目中凶光乍现,撤剑变掌,影幻千叠,难分虚实。瞅见括羽步法现出一个破绽,发足猛扫,将括羽踢落墙内。那知括羽极顽强,手中一柄利刃扎入墙壁,竟又借力翻身而起!刘徽挺剑再刺,透肩而过。括羽目中骤现痛色,却仍是一声未哼,拦腰死死抱住刘徽,同他齐齐翻落入护宫河中。
虽已是夏始春余,深夜河水仍是凉得激人。刘徽一入水中,便觉得一股力量将他死死下拽,心中大叫不妙。
他虽会水,到底是北地人,水性哪里比得过自小在南越水乡长大的括羽!
方一呛水之际,便觉得长剑脱了手,他循着括羽施力的方向运掌而去,对方却如泥鳅一般,半点沾不上,反而还被顺着水流不知道被拖出了多远去,入了漆黑一片的地底水道。
然而括羽竟似没打算溺死他,每泅过一段,便放他出水面透一口气。如此反复,刘徽心中恼恨焦急,无奈在幽暗湍流中,一身本事半点施展不开,只算计着重见天日时置括羽于死地。
忽的眼前有稀薄光亮,但听见“轧轧”之声,身后被括羽一推,穿过了一道闸门。刘徽甫得自由,猛然反扑,身前却被一道铁闸门拦住。隔着栅栏,见到括羽立在激流之中。回头一看,外面竟已是直沽城外,雾色漠漠,大河滔滔。
原来这竟是一道水关。
想来四面城门均已戍卫重兵,他修为再高,也是瓮中之鳖。不走这水关,他定是无法全身而退。思及此处,刘徽不由得狠一咬牙。
括羽手一扬,他的长剑穿过铁栅飞了出来。刘徽伸手接住,冷冷道:“为何不杀我?”
“看在姐姐的面子上。”
“今日不杀,他日必悔。”
“只要我在一日,你休想靠近皇上一步。”
刘徽不再言语,返身便走。却听括羽在闸门之后道:“我不知你是什么人,但姐姐待你那般好,你为何要派人杀她?”
刘徽一怔,道:“我从未派过什么人杀她。”
鲜血从括羽身上无声息地淌落下来,在暗河水中瞬间化开,不见丝毫殷红。那一身的苍黑绰影,不沾半点水滴,却也不透半点血色。他定定看了刘徽一会儿,回身潜入水中,逆流而上。
行宫之中,排排明烛照亮整个宫室。宽大的桌案上,明严的一副山海营防图将将绘毕。
案前,括羽黑发微湿,单膝跪地。
“何人行刺?”
“禀陛下,乃是女献。被臣射瞎一眼后遁逃。臣恐陛下有危,便未久追。”
“受伤了?”
“小伤,无碍。”
明严换了朱笔,一一点上要害营寨,眉头微锁,语气中颇有不满:“两次败在同一个人手里,你从不会如此。”
括羽低头垂目:“是臣大意了。臣自会思过七日。”
“下去吧。北齐蛮子竟然不惜派出死士以身毁炮,在朕的意料之外。东北战期将至,传信让叶轻严加防备。”
繁华落尽
三十二门佛郎机大炮一夜之间化作碎片。
六名工匠横死,其中有三名,恰是同左钧直和马西泰一同研制火炮之人。
若非左钧直和马西泰因为要离开直沽返京,住在行宫之外的兵驿中,恐怕也难逃一劫。
左钧直后来去看了炮场,险些吐出来。
一地的残肢碎肉,僵硬的断手、浑浊的眼球、挂在场边的肚肠……黑的铁,红的血,凝固成千古悲凉的惨烈。
战火未起,已经残酷至此。
为何……
为何是如此结果……
已经分不清谁对谁错,谁是谁非了。
谁辩得清这个问题,那定是千秋圣人。
御船循河北上,两岸崇山峻岭壮美雄浑,巍然亘古。
乾坤辽阔,载星载月,这一个时代何其峥嵘?这一片江山何其多娇?这一片土地千古豪杰逐鹿,这一片土地掩埋万具白骨。
日升月沉,大江洪流万世不废,多少身与名,却湮没在历史的风尘里。
内库认定此一事定有内奸,全力彻查,却始终无果。
一路回京,虽是同船,左钧直却再没见到明严、括羽,甚至常胜。她听说那夜女献来刺,虽未得手,却也令括羽身受轻伤。除此之外,她没有听到别人的消息,当然,更没有刘徽的。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吧。
左钧直略略松了口气,然而甫一抵京,便收到了北地的战报。
女真、北齐联军连克锦州、宁远等辽东停战带边城,压近山海关。
果然还是开战了。
想来北齐和女真对佛郎机火炮确有忌惮之心,毁了火炮之后,唯恐天军又速速造出新炮来,便索性先下手为强。
于是左钧直,这个有史以来第一个被提入兵部、却近一年不曾入过兵部衙门的职方司主事,一回京便一头陷入了兵部的文山牍海之中,又是一连两三个月没有休息之日。
不仅仅是她,兵部的所有人,打起仗来的日子,都不好过。
不过这般忙碌起来,却有一样好事。她已是十七岁,女子所应有的一切,她俱都有了,虽着宽衣博带、总以高竖领子遮住脖颈,但若是细细观察,终究还是女相。谁若是看不出来,那当真是傻子了。其实在造佛郎机炮的那一年里,身边每日相处之人如马西泰、内库工匠,皆知她是女子。但西洋人不似天朝人注重男女之别,内库工匠又都是淳朴实在之人,所以俱帮她守着这个秘密。现在入了兵部,边事吃紧,兵部人又大多是行伍出身,豪爽大气,倒也没有谁来细究她是男是女这档子破事儿。
她所司的本是四夷归化、关禁海禁之事。藩客入朝,所在之地政治、经济、文化、风俗等诸事经地方官或者礼部主客司职员盘问之后,皆需报归她职方司备案,随时把握四夷番国国情国土信息。似这一次女真和北齐入侵,她便得正正经经向内阁呈递两份关于建州女真和北齐两国详细完备的国情咨文。这事儿可苦了她。
她不懂女真文字,便少不得向四夷馆女真馆求助。而她之前对这一族一国的了解,也仅限于书籍文字,不得已之下,只得向兵部年长之人求教,连爹爹也没少被她烦过。
后来段昶给了她一把钥匙,打开了文渊阁的一个藏书密室,发现其中竟然全都是北齐之书。而当年父亲尽力保存下来的一批书籍,竟没有被焚毁,而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