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野狗紧紧随着,却无一只敢接近。
几块破板撑起来的逼仄空间之下,左钧直看到了奄奄一息的子龙。
成年后的子龙她见过。高大威武、凶狠好斗,京城之中,绝无敌手。相比之下,长生真是温顺得紧。
她有时候也会看着蹲在大门口的长生觉得过意不去,总觉得英雄气短。
作为天生的斗犬,子龙俯瞰群雄,荣光万丈。
而长生却乖乖地给她守门,在狭小院子里遛弯儿、给花花草草菜菜果果施肥。
如果长生会说话,她很想问它:你后悔这一生不能和子龙比肩,像一个英雄一样去战斗吗?你后悔这咫尺天地、安逸人生,束缚了你的能力吗?
不过长生只是回头看她,吐出舌头哈哈两声,眯起眼睛像是在朝她笑。
刘徽咸池行刺之后,子龙便失去了踪迹。
现在的子龙已经瘦得不成形状,两腿折断,伤处腐烂生蛆。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的皮毛。若非那庞大的骨架和结成一绺一绺的黑色长毛,她定是认不出来。
子龙身后侧卧着一只同样干瘦的大狗,干瘪的乳/房早已经没有了奶水,几只小狗挤在那里,却都已经死了,只剩一只小黑狗还在顽强地刨动吮吸。
长生呜呜地叫起来,眼中似有泪水,走到子龙身前轻轻地舔它。
左钧直看见子龙睁开眼,那目光如同迟暮的英雄。它看见左钧直,费力地用两条前腿支起身子,侧头去看向那只小黑狗,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芦苇。
左钧直明了了它的意思,撕下一大块袍子,包着那小黑狗抱了起来。
子龙两条前腿并作一处,使尽全身力气向左钧直作了个揖,颓然倒下,眼皮阖上,再未睁开。那母狗爬过来哀吠了两声,忽然摆头狠力撞上身边的木柱。本就半坍了的窝棚“轰”地一声彻底倒塌,左钧直连连后退,看着厚厚的灰土木屑将子龙和那只母狗掩埋了起来。
狗犹如此,人何以堪?
弘启五年末,在左钧直出使关外时,西域边疆撒马畏兀儿、哈密、吐鲁番一带爆发内乱,部落混战,天朝原来设立的安定、阿端、曲先三大卫所被废,按察使唐旷被策反的哈密国右都督阿木郎扣留。应撒马畏兀儿番邦酋长所所请求,明严命左右大臣推举儒臣中能文能武长才者远使西域。然而西域雪山流沙、穷荒三万里之远,兵戈纷乱,说不定有去无回。群臣纷纷推脱,一两个月无甚定论。
左钧直其实是其中呼声最高的一个。
也不知是什么人放出风声,左钧直的身世之谜竟大白于朝中,一时之间被传得沸沸扬扬。诋毁者有,好奇者有,不屑者有,更多的是看热闹之人。左家一门三缄其口,对此事不置一言。
然而对左钧直的出身争议归争议,在出使西域的人选上,凡是有可能被推上去的官员,都将左钧直当做了宝贝,恨不能双手双脚举着她搁上使臣的宝座,烧香供奉,赶紧把她送出西域去算是了结。大臣之中上书无数,一反常态对左钧直大加夸赞,列举出她精通西域语言、通晓各国风土人情、多次出使不负皇命、忠贞慎勤、晓义明理等诸多大善,极力要求皇帝点左钧直为出使西域之臣。
皇帝却以左钧直尚未归朝为由,加以反对。又言,既然左钧直之母乃是高昌先王流亡的王后,以左钧直为使臣,恐遭高昌人抵制。众臣却针锋相对,称此行乃是调停撒马畏兀儿诸多部落、哈密国和吐鲁番番酋之间的混战,与高昌国无关,何须顾虑此事。
左钧直回京之后,荐举之潮更是一波猛似一波。左钧直被关在太子殿中,自然不知晓这些。明严身在外朝,又以太子尚未病愈为由,严拒群臣之请。
左钧直未及弱冠,已经官至四品兵部职方司员外郎,除了侍读班八英之外,从未有人获此殊荣。
皇帝拒绝让她出使西域,本已引起朝中人众的窃窃私语。左钧直刚一回京,便被召入宫中为太子治病,皇帝也竟任她对太子施用西洋药物,更是令群臣难以置信。而她数日未出太子寝殿,皇帝曾入殿与之独处、传出衣帛撕裂和瓷器碎裂的激斗声音的事情,也被私密地传了出来,一时间流言蜚语猛烈流窜。人们纷纷猜测皇帝不置后宫,数年仅出二子,乃是有龙阳之癖。八英和括羽先后离宫,皇帝身边无人侍候,而恰恰这左钧直长得细细白白,虽不及括羽貌美,然而身娇体柔易推倒,恐怕是称了皇帝的心意。皇帝这般坚决地拒绝让她出使西域,正是为了把她留在身边,不受长途跋涉之苦、刀斧相加之危。
弘启五年腊月二十八,皇帝终于正式颁旨,命兵部职方司员外郎左钧直出使撒马畏兀儿及哈密国,安抚诸番,重设关西之卫。
此旨出后,此前的流言本该不攻自破,然而大内之中又传出了皇帝在圣旨上加印玉玺之后,气急败坏,掀翻御案的事情。
喜怒从不形于色的年轻天子发了这么大的火,诸臣事不关己,自然乐得看这一场热闹。然而使团竟是静悄悄地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走了,诸臣最终是没能围观到皇帝和左钧直君臣见面的一幕,各各心中又十分失望。
只是满朝上下,以及当事人左钧直,都不知晓皇帝和女帝之间,有过一段不曾为史官记录的对话,翻译成白话文是这样的:
女帝:西边那破事儿你要拖到什么时候?
皇帝:(焦头烂额郁闷状)北边在打仗,东边在打仗,南边差点打仗,西边他妈的又打起来了,妈,你表催我,让我一个一个来。
女帝:儿子,你真可怜。正巧我和你爹要去西边旅游,顺便帮你把这事儿解决了吧。
皇帝:(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妈你什么时候对我这么好了?
女帝:嗯。但是我要找你借一个人。
皇帝:(愣了愣马上反应过来,斩钉截铁)不行!
女帝:(沉下脸)嗯?
皇帝:(缓了脸色,低声下气解释)德儿现在离不开她。
女帝:哦,是么?那我知道了。
(中午)
东宫总管和嬷嬷:(急急忙忙,齐声)不好了不好了皇上,太子殿下又不见了!
皇帝:(横眉怒目)早上不是还在吗?这是丢的第几次了!要你们这群废物何用!!!左钧直呢?!
东宫总管:左大人今天早上出宫了!
皇帝:(大怒)给我捉——
熙宁宫总管:(登殿)启禀皇上,太上皇与君上方才已经离宫,命奴才将这封书信转交皇上。
皇帝:(取信展开,见信上写:严儿,我和你爹走了,你儿子我也带走了。这个年你就陪着你老婆安心养胎吧。估计等开春你家二姑娘出世,你和你老婆也没精力照顾你大儿子。他既然是做太子的,那便应该多出去走走,历练历练。过两年还给你。别太想念我。你妈。)滚滚滚!都给朕滚出去!(狂躁地转了两圈)回来!传人拟旨!就说出使西域的人,就定左钧直了!
纵横捭阖
湛蓝的天空中没有什么云彩,偏西的斜阳射出的强烈白光依旧炫目。
祁连巍巍划下遥远的界限,辽阔的荒漠上大石飞砂,簇簇杂乱干枯的骆驼刺矮伏于地,白目刺天。
一座金黄色的石头城矗立于夐远的天地之间。贯城而过的河床在这冬末干涸固结成流畅的曲线形状,静静等待着开春后,汹涌的高山雪水呼啸而至。
“骟马城。嘉峪关外,肃州之西。回回墓在其东;赤金城在其西;固西域之大道;番族所居也。有二水贯城西流;夷人往来必宿于此。”
带着羊角毡帽的小娃娃坐在高凳上,小短胳膊刚好能够到桌面,摇头晃脑地小声读着一个小羊皮簿子。一只软趴趴的小黑狗耷拉在他肩膀上打瞌睡。
“姐……哥哥,这里为什么要叫骟马城?”
相比于这小娃娃的漂亮可爱,旁边穿着窄袖束腰袍服的年轻男子便十足只是一片绿叶。听到两人兄弟相称的食客们都不由得摇头,不厚道地揣测这年轻男子该是相貌平平的原配所出,而这粉嫩的小娃娃,定是年轻貌美的小妾的孩子。
“这里是嘉峪关外一个交纳差马;以马易茶的官市。关外各族进贡、贩卖马匹都要经过这里进入关内。为了能多换茶叶呢,这里大部分小马长到四岁就要骟割,也就是‘去势’。因为去势之后的马勇壮、耐寒,而且性情温顺。慢慢的这里就叫骟马城了。”
胡服的年轻男子声音温柔,讲得十分细致。不像是在随便回答一个孩子的问题,倒是像个老师一样在细心教导。
小娃娃两手托腮,问:“什么叫骟割?”
“咳咳。就是……把马变成太监马。嗯。”
“哦……”小娃娃恍然大悟的样子;两眼放光满怀希冀,“那是不是也有皇帝马?”
“咳咳……是的……瓦剌人叫‘移刺马’,也就是……种……马……”
赤/裸/裸的真相。
在西北大漠呆着,这小娃大约也知道种/马的意思,雷劈了一般瞪向那年轻男子。
男子不自在地掩口咳嗽了两声,拿筷子敲敲桌面:“上菜了,吃饭吃饭!”
小娃娃抖出一个绿竹筒,拧开盖子,倒出一只亮晶晶的小白蛇来。小白蛇悠哉悠哉爬到菜食旁,嗅了嗅,嫌恶地爬开了。莹白的蛇身竟然浅浅地蒙上了一层黑色。
小娃娃收起小蛇,纠结道:“第一次碰到有毒的哦,哥哥,怎么办?”
年轻男子猛地掀翻了桌子,随着饭菜盘子哗啦啦落地,四五个手提马刀的打手霍地跳出来,将年轻男子和小娃娃团团围住。而周围其他夷族打扮的食客竟都恍若未见,依旧吃肉喝酒。
年轻男子将小娃娃得近些,冷笑道:“原来是个专做汉人生意的黑店!”
为首灰布裹头的汉子凶神恶煞,“银两留下,小娃留下,放你一马!”
年轻男子摸摸自己的脸,叹道:“这副长相当真不值钱啊……”
话音未落,一个打手抖抖索索叫道:“蛇……蛇!”
为首那汉子叫道:“哪来的蛇!”顺着那打手发抖的手指转身,一条浑身赤红的大蛇已经猛扑了过来,咬上他的手臂。汉子大叫一声,把赤蛇甩开,手臂瞬间肿胀发黑。随着令人发憷的悉悉索索声越来越密集,但见百多条赤蛇从小饭馆的窗子、大门外爬了进来,众番商、食客惊声尖叫,鸟兽四散。
年轻男子抱着小娃爬上一个桌子,道:“都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