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传旨太监,尚铭回转过来,对着方应物阴阴一笑,“底下人犯你招还是不招?”
招什么?招他与汪芷合伙在牢中密谋?那不可能,作死也不是这么作的!方应物想想便咬牙道:“在下不知自己有什么罪!至于厂公所问,乃无中生有居心叵测,在下更不需答!”
尚铭再次横下心来,喝道:“左右动手!打到招供为止!”虽然天子没有明言可以用刑,但天子的态度很明显了,即便自己是擅自动刑,也是帮天子出气!
方应物振臂高呼:“吾立身在此,阉宦敢尔!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随即他闭目待刑,仿佛引颈就义的模样。躲不过这关那只能就挺着了,熬不住时那再说!不知怎的,方应物脑中回荡着一句话:“鄙报虽穷,还是有几根骨头的……”
此时此刻,剑拔弩张,义士遭难,群魔乱舞!忽然有人在外面叫道:“厂公慢着!”
随后又有一个小太监小跑着进了大堂,对尚铭禀报道:“方才得到消息,有敕命诏书到了翰林院,诏许方应物免于教习,以庶吉士历事翰林院编修!”
什么?堂上众人齐齐震惊,这会儿怎么又冒出这么一件任命,实在有点莫名其妙。尚铭高举手臂,正准备指挥动刑,闻言一口老血险些吐出,手臂也忘了放下来,举着手坐在公案后面发愣。
庶吉士也好,词臣也好,礼遇是高于一般官员的。从理论上来说,这也是天子近侍之臣,都是天子身边人,若无明确上谕,太监肯定没资格决定动手不动手。
其次,从影响力角度来看,堂下人犯是普通官员,还是一个“储相”,那是决然不同的……
打了普通官员,大概也就招致此人亲朋衔恨;但若随便对词臣用刑,无异于是打所有文官的脸面,那简直就是与全体文官们不死不休了。西厂汪直或许能扛得住,自己能扛得住么?
第一次正式听到自己任职消息的方应物也怪异万分,这天子是神经病吗?前面一个口谕要严打,后面一个敕命任用为翰林院编修……人格分裂了还是怎么的?
尚铭看了方应物一眼,总觉得此人在嘲笑自己。他忽然又觉得,自己可能被锦衣卫指挥使万通推了出来当出头鸟?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但尚公公发现,自己实在不能再一次“横下心来”了。天子、西厂汪直、万通指挥使、方应物……哪个也不是好相与的,都他娘的欺负他这个老实人,各方面压力好大……
老实人也有火!想至此处,尚铭忽然狂暴地掀翻了公案,怒吼一声“我干!”
方应物目送尚公公退堂,十分不明所以,对旁边番子问道:“尚公公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忽然急眼了?”
第三百五十一章 我不介意(上)
不管怎样,今天这道关口算是过了,方应物抬手擦了擦冷汗。厂卫里黑得很,都不是善茬,在这里面刷声望需要冒很大的人身风险,若是穿越在嘉靖以后的时代,他方应物畏惧皮肉之苦,只怕也要退避三舍。
回到牢中,方应物躺在破床上,回想起今天的遭遇,却仍有一个最大的谜团回旋在脑中。天子杀他给猴看情有可原,但同时还出现翰林院编修的任命就不可思议了。
在国朝,有坐牢时领到新官职的人么?方应物想来想去,暗暗猜道,莫非是汪芷“义薄云天”伸出了援手?
自己所认识的人里,若要找出一个能办这事的,那还真非汪太监莫属……方应物忽然听到脑壳后面门声响动,打断了他的沉思。这叫方应物很无语凝噎,大概又有人进来了?
别人坐天牢,往往是幽寂悬绝、内外隔离、消息不通,寂寞得要发疯;自己坐牢却不得安宁,天天有人骚扰……这三尺牢房简直如同公厕,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吗?
方应物懒洋洋的回过头去,却见汪芷站在门口似笑非笑,身着淡纱外衫,头顶三山小帽,脸上素面朝天,眉眼清爽利落。
真是想曹操曹操到……方应物坐了起来,奇怪地问道:“厂督怎么到此?”汪芷不以为意道:“东厂大牢又不是龙潭虎穴,有何不可来的?谁又拦得住我?”
方应物哭笑不得,这不是别人拦不拦得住你的问题……难道汪芷身上除了胆大妄为、杀伐果断之外,就没半点政治人物应该具备的品格么(讲义气应该不算)?他便只能反问一句道:“在下是钦犯,如今又不在西厂被拘,厂督不知避嫌否?”
汪太监小手一挥,豪气干云地说:“这有什么?无所谓避嫌不避嫌的!”方应物接口道:“你这话只怕太大意了!今日过堂时,尚公曾盘询你我在西厂密谈之事。”
汪芷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大怒道:“尚铭大胆!”又对门外手下吩咐道:“速速去将尚铭叫来!”
外面却答道:“尚公称病回府去了,并不在东厂。”汪芷便对方应物恨恨地说:“尚铭胆敢窥伺我西厂之事,迟早叫他好看!”
方应物再次哭笑不得,汪芷也忒心直口快了,就算心里这么想,也完全没有必要说出来罢?
难怪历史上的汪太监短短一两年间便众叛亲离,遭到八面围攻后黯然垮台,从此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真是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具体眼前这位汪芷身上,若就此垮了也挺可惜的,念及此方应物实在听不下去了,婉言劝道:“厂督慎言,小心隔墙有耳。”
“怕他什么?”汪芷对尚铭不屑一顾。
方应物又想到汪芷出手帮忙的义气,便苦口婆心劝道:“尚厂督今日首鼠两端、反复无常,背后必有他人怂恿,你应当查出此人再做定夺。另外,你还该先查一查西厂之事是如何泄露出去的,如此方可除掉后患。
此外即便你有所不快,那也该存在心里,面上不动声色,更不要随意在口中吐露心声。正所谓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汪芷拍了拍方应物肩膀,表达善意道:“多谢忠告,你倒是有心了……虽然不能将你放出,但若你在东厂这里受了委屈,尽可道来,我为你做主!”
方应物也很善意的回应说:“厂督言重了!若无你今日援手,我只怕要惨遭酷刑。”互相释放了善意,一时间气氛十分融洽。
“哦……其实这不算什么。”汪芷转而问道:“今日在大堂上,东厂的人没将你如何罢?”
方应物故作轻松地说:“眼看就要用刑时,忽然翰林院编修的任命消息传来,那尚厂督就难以动手了,只好暂且作罢,真不知道你是如何说动天子。”
汪芷微微一愣后,便摆摆手道:“这个不值一提,只是顺手……对了,你心里到底有什么小秘密?到底有什么底气?那日我一时失态,你还没有来得及告诉我便被东厂提走了,眼下能说否?”
“原来你是为了这个才来的!”方应物苦恼地抓了抓头发。她怎么还没忘掉这事,至于穷追不舍、死缠烂打地跑到东厂来问么?女人的八卦精神实在太执着了。
汪芷催促道:“不管我是为何而来,毕竟是救了你一次,不然你早被尚铭打到皮开肉绽了!事到如今若你还不肯言明,这做人就未免太不够意思了,你还是不是男人!”
我看你倒是越来越像刁蛮女人了!方应物万分不情不愿地上前几步,身子靠近了汪芷,又将头伸过来,眼瞅着磨磨擦擦的就要贴上汪芷的脸颊。
这把汪厂督吓了一跳,向后连退两步避开了方应物,呵斥道:“你要做什么!”方应物正气凛然地说:“既然是秘密,当然在耳边悄悄说,不怕隔墙有耳么!”
汪芷直直地瞪着方应物,咬着牙抿着嘴,好半天才从口中蹦出一个字:“说!”
方应物脸上带着暧昧的笑容,再次凑近身前,嘴巴贴近了汪芷的耳朵,呼出的热气只让汪芷觉得十分痒痒。但她仍强忍着,为了方应物心里的那个秘密,一定要忍!
方应物故意停顿了片刻,然后才缓缓道:“其实……你是骗人的罢?根本不是你救的我,却在这里冒充功劳,不厚道啊。”
汪芷抖然一惊,方应物任命的事情确实与她无关,但她刚才看到方应物主动感谢自己,便灵机一动起了冒领恩情的心思,没想到被方应物轻易看出。
正当汪芷被识破而心虚时,她突然感到脸颊被叮了一口,猝不及防的没躲开,等反应过来时,脸面上还残存着湿气。意识到什么后,汪芷目眦欲裂,指着方应物厉声叫道:“混账!我要杀了你!”
方应物慌里慌张地退到床边上,神色惶惶然。自己真是鬼迷心窍了,还是在天牢中太过苦闷无聊了?牢中坐三天,母猪赛貂蝉?为什么看到她就忍不住调戏?这可不是女扮男装的邻家少女,这是西厂大头目!
不过汪芷骂了一句后,却突然冷静了下来,若无其事地说:“当然,你要如实交待一切,我就不介意!”
第三百五十二章 我不介意(下)
听到“我不介意”,方应物便松了口气,自己真是险些作死啊,一点都没有阶下囚的心态。幸亏这么熟了……熟不拘礼啊。
这汪芷追问不休,被自己连连揩油,却还执著不放,难道真要把自己这个好处分享出去?方应物开始考虑起汪芷的靠谱性……嘴上信口说:“厂督!你没发现你现今处境很危险么?
只怕你的对手们隐隐然已经有联手迹象了,你纵然有三头六臂,若不用心便很难抵住,败亡只在弹指之间!所以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你却还在我这里逡巡不去,为旁枝末节纠缠不休,实在不为智者所取!”
汪芷闻言思量片刻,蹙眉道:“你想不想知道,这翰林院编修的任命是怎么回事?”方应物连忙点头,这算是他如今心里的最大谜团了。
“不过在此之前你要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怎么看出我是假冒的?自己先误会是我帮忙,后面怎么又看穿假冒了?”汪芷很不服气地问道。
因为她自觉刚才的演技已经达到了个人生涯的巅峰,连自己都快骗过去了,怎会轻易被方应物识破?自己的破绽到底在哪里?
方应物得意的一笑,“因为据我所察,你做事比较率性,并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