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冷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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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冷长河-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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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具体的人生话语说完。
  也有少数临终老人,因身份重要而会面对一群宁静而恭敬的聆听者和记录者。他们的遗言留于世间,大家都能读到,但多数属于对自己功过的总结和感叹,对未竟事业的设想和安排,也有人生意蕴,却不以人生为焦点。死亡对他们来说,只是一项事业的中断;生命乐章在尾声处的撼人魅力,并没有以生命本身来演奏。
  凡此种种,都是遗憾。
  于是,冥冥中,大家都在期待着另一个老人。他不太重要,不必在临终之时承担太多的外界使命;他应该很智慧,有能力在生命的绝壁上居高临下地来俯视众生;他应该很了解世俗社会,可以使自己的最终评判产生广泛的针对性;他,我硬着心肠说,临终前最好不要有太多子女围绕,使他有可能系统有序地说完自己想说的话,就像一个教师在课堂里一样——那么对了,这位老人最好是教师,即使在弥留之际也保留着表述能力,听讲者,最好是他过去的学生……
  这种期待,来自多重逻辑推衍,但他果然出现了,出现于遥远的美国,出现后又立即消失。一切与我们的期待契合。
  他叫莫里·施瓦茨,社会学教授,职业和专业与我们的期待简直天衣无缝。他已年迈,患了绝症,受一家电视台的“夜线”节目采访,被他十六年前的一位学生,当今的作家、记者米奇·阿尔博姆偶尔看到,学生匆匆赶来看望即将离世的老师,而老师则宣布要给这位学生上最后一门课,每星期一次,时间是星期二。这样的课程没有一位学生会拒绝,于是,每星期二,这位学生坐飞机飞行七百英里,赶到病床前去上课。
  这门课讲授了十四个星期,最后一堂则是葬礼。老师谢世后,这位学生把听课笔记整理了一下交付出版,题目就叫《相约星期二》,这本书引起了全美国的轰动;连续四十四周名列美国图书畅销排行榜。
  看来,像我一样期待着的人实在不少,而且不分国籍。
  与生活讲和
  翻阅这份听课笔记时我还留有一点担心,生怕这位叫莫里的老人在最后的课程中出现一种装扮。病危老人的任何装扮,不管是稍稍夸张了危急还是稍稍夸张了乐观,都是可以理解的,但又最容易让人不安。
  莫里老人没有掩饰自己的衰弱和病况。学生米奇去听课时,需要先与理疗师一起拍打他的背部,而且要拍得很重,目的是要拍打出肺部的毒物,以免肺部因毒物而硬化,不能呼吸。请想一想,学生用拳头一下一下重重地叩击着病危老师裸露的背,这种用拳头砸出最后课程的情景是触目惊心的,没想到被砸的老师喘着气说:“我……早就知道……你想……打我……”
  学生接过老师的幽默,说:“谁叫你在大学二年级时给了我一个b!再来一下重的!”
  ——读到这样的记述,我就放心了。莫里老人的心态太健康了,最后的课程正是这种健康心态的产物。
  他几乎是逼视着自己的肌体如何一部分一部分衰亡的,今天到哪儿,明天到哪儿,步步为营,逐段摧毁,这比快速死亡要残酷得多,简直能把人逼疯。然而莫里老人是怎样面对的呢?
  他说,我的时间已经到头了,自然界对我的吸引力就像我第一次看见它时那样强烈。
  他觉得也终于有了一次充分感受身体的机会,而以前却一直没有这么做。
  对于别人的照顾,开始他觉得不便,特别是那种作为一位绅士最不愿意接受的暴露和照顾,但很快又释然了,说:
  “我感觉到了依赖别人的乐趣。现在当他们替我翻身、在我背上涂擦防止长疮的|乳霜时,我感到是一种享受。当他们替我擦脸或按摩腿部时,我同样觉得很受用。我会闭上眼睛陶醉在其中。一切都显得习以为常了。
  这就像回到了婴儿期。有人给你洗澡,有人抱你,有人替你擦洗。我们都有过当孩子的经历,它留在了你的大脑深处。对我而言,这只是在重新回忆起儿时的那份乐趣罢了。“
  这种心态足以化解一切人生悲剧。他对学生说,有一个重要的哲理需要记住:拒绝衰老和病痛,一个人就不会幸福。因为衰老和病痛总会来,你为此担惊受怕,却又拒绝不了它,那还会有幸福吗?他由此得出结论:
  你应该发现你现在生活中的一切美好、真实的东西。回首过去会使你产生竞争的意识,而年龄是无法竞争的。……当我应该是个孩子时,我乐于做个孩子;当我应该是个聪明的老头时,我也乐于做个聪明的老头。我乐于接受自然赋予我的一切权利。我属于任何一个年龄,直到现在的我。你能理解吗?我不会羡慕你的人生阶段——因为我也有过这个人生阶段。
  这真是一门深刻的大课了。环顾我们四周,有的青年人或漠视青春,或炫耀强壮;有的中年人或揽镜自悲,或扮演老成;有的老年人或忌讳年龄,或倚老卖老……实在都有点可怜,都应该来听听莫里老人的最后课程。
  特别令我感动的是,莫里老人虽然参透了这一切,但在生命的最后几天还在恭恭敬敬地体验,在体验中学习,在体验中备课。体验什么呢?体验死亡的来临。他知道这是人生课程中躲避不开的重要一环,但在以前却无法预先备课。就在临终前的几天,他告诉学生,做了一个梦,在过一座桥,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我感觉到我已经能够去了,你能理解吗?”
  当然能理解,学生安慰性地点头,但老人知道学生一定理解不深,因为还缺少体验,于是接下来的话又是醍醐灌顶:如果早知道面对死亡可以这样平静,我们就能应付人生最困难的事情了。
  “什么是人生最困难的事情?”学生问。
  “——与生活讲和。”
  一个平静而有震撼力的结论。
  在死亡面前真正懂得了与生活讲和,这简直是一个充满哲理的审美现场。莫里老人说,死亡是一种自然,人平常总觉得自己高于自然,其实只是自然的一部分罢了。那么,就在自然的怀抱里讲和吧。
  讲和不是向平庸倒退,而是一种至高的境界,莫里的境界时时让人家喜悦。那天莫里设想着几天后死亡火化时的情景,突然一句玩笑把大家逗乐了:“千万别把我烧过了头。”
  然后他设想自己的墓地。他希望学生有空时能去去墓地,还有什么问题尽管问。
  学生说:“我会去,但到时候听不见你的说话了。”
  莫里笑了,说:“到时候,你说,我听。”
  山坡上,池塘边,一个美丽的墓地。课程在继续,老师闭眼静躺,学生来了,老师早就嘱咐过说:“你说,我听。说说你遇到的一切麻烦问题,我已作过提示,答案由你自己去寻找,这是课外作业。”
  境界,让死亡也充满韵味。
  死亡,让人生归于纯净。
  文化的误导
  描画至此,我想人们已可想象这门最后课程的主要内容。
  莫里老人在乐滋滋地体验死亡的时候,发现了一个重大问题。
  他不希望把最后发现的重大问题留给只听不说的静宁墓地。这个重大问题,简单说来就是对人类文化的告别性反思。
  莫里老人认为,人类的文化和教育造成了一种错误的惯性,一代一代地误导下去,应该引起人们注意。
  什么误导呢?
  我们的文化不鼓励人们思考真正的大问题,而是吸引人们关注一大堆实利琐事。上学、考试、就业、升迁、赚钱、结婚、贷款、抵押、买车、买房、装修……层层叠叠,一切都是为了活下去,而且总是企图按照世俗的标准活得像样一些,大家似乎已经很不习惯在这样的思维惯性中后退一步,审视一下自己,问:“难道这就是我一生所需要的一切?”
  由于文化不鼓励这种后退一步的发问,因此每个人真实的需要被掩盖了,“需要”变成了“想要”,而“想要”的内容则来自于左顾右盼后与别人的盲目比赛。明明保证营养就够,但所谓饮食文化把这种实际需要推到了山珍海味、极端豪华的地步;明明只求舒适安居,但装潢文化把这种需要异化为宫殿般的奢侈追求……大家都像马拉松比赛一样跑得气喘吁吁,劳累和压力远远超过了需要,也超过了享受本身。莫里老人认为,这是文化和教育灌输的结果。他说:“
  拥有越多越好。钱越多越好。财富越多越好。商业行为也是越多越好。越多越好。越多越好。我们反复地对别人这么说——别人又反复地对我们这么说——一遍又一遍,直到人人都认为这是真理。大多数人会受它迷惑而失去自己的判断能力。“
  莫里老人认为这是美国教育文化的主要弊病我想在这一点上我们中国人没有理由沾沾自喜,觉得弊病比他们轻。在过去经济不景气的时代,人们想拥有物质而不可能,在权位和虚名的追逐上也是越多越好,毫不餍足,其后果比物质追求更坏,这是大家都看到了的;等到经济生活逐步展开,原先的追求并不减退,又快速补上物质的追求,真可以说是变本加厉,这也是大家都看到了的。
  莫里老人想呼吁人们阻断这种全球性的文化灌输,从误导的惯性里走出来。
  他认为躲避这种文化灌输不是办法,实际上也躲不开。躲不开还在躲,那就是虚伪。
  唯一的办法是不要相信原有文化,为建立自己的文化而努力。
  但是莫里老人很温和,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成为破旧立新的闯将。他说,在文化的一般准则上,我们仍然可以遵循,例如人类早已建立的交通规则、文明约定,没必要去突破;但对于真正的大问题,例如疏离盲目的物质追逐、确立对社会的责任和对他人的关爱等等,必须自己拿主意,自己作判断,不允许胡乱参照他人,来代替自己的选择。简言之,不要落入“他人的闹剧”。
  临终前几天,他思考了一个人的最低需要和最高需要,发现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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