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面纱层层叠叠,却依旧遮蔽不完全,鼻上寸许,还能瞧得深色痕迹。
断颜在坟前插了一炷香,一杯清酒洒下,尽数渗入泥土之中。
“祁夫人,多谢你带我来此处。”
祁夫人摇了摇头,眸里已是一片静水,道:“应当是我多谢二位恩人才是。”断颜心里是说不出的难言苦涩,坟上新土未干,“恩”字分量实在太重。
“夫人,我心中有愧,现下虽已放下,但祁公子这一命,我是难逃干系的……”
“这是他自己的因果,分毫怪不得断医师,你不用无端端自责,”祁夫人望着那墓碑,眼角纹路滋生,瞧着似乎比初次所见苍老几分,“承儿一意孤行,注定有此结局,若不早有了结,家不似家,对谁都是生生的折磨。”
断颜答不上话来。
“我是有怨的,只怨他对烟儿太狠,然而他又何尝不是我的孩儿……”
“夫人你可曾恨他如此对你?”
祁夫人抬起眸子,瞧了瞧突然问话的萧沨晏,尔后走到墓前,弯下身子轻轻去抚墓上新字。
“……这新墓,怎么这么快便蒙了灰……烟儿,你去马车上替我取一下棉巾,我记得我带了的,拿来拭一拭尘土。”
“是。”祁苒烟的声音已经恢复了许多,入耳清澈。
待她走后,祁夫人勾起了唇角,这才回答:“他那日讲,娘便永远是娘……天下哪有恨自己儿子的娘亲呢,既如此,不论是他娘,还是…心中所爱……也都无法恨他了。
“万般冤孽,如此的结局,真的很好……惟愿来世,可以不再相见。”
断颜略觉惊讶,少顷,一双眼又移到了墓上,瞧着那三字默不作声。
萧沨晏自也诧异,不料想她会如此回答,不觉间脑中的认定起了变化,直觉情爱两字,一旦施之无方无寸,变成了淬毒利刃,才是真正的毒无可解。
眸里掩映的那女子,倚着墓碑,分明笑着,却显得无比寂寞怅惘。
不远处,有脚步归来。
“娘,不曾寻到你要的东西。”
祁夫人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裳云鬓:“那便算了吧,定是我记错了。”转身要走,问道:“断医师与萧少爷,是否要一同离开了。”
“好,”两人俱是答道,断颜又说,“夫人且安心,我不日便起身前往家乡,寻得故人,定能治好祁小姐的脸伤。”
“有劳了,实在是感激不尽。”祁夫人冲他施了一礼,那祁小姐也是拜了拜,沉默不言,眸里晦暗,看似并未有所期冀,彷如一潭死水。
断颜心知多说无用,人之郁结并非一言两语便可化解的,便不再安抚,转身跟着她们离开这祁府祖墓。
临行回头,墓上三字静在,临晚的天色渐暗,气候渐凉。
马车晃晃悠悠,将人送到萧府门前。二人下车谢过,目送其行远。
归来城中,暮色已至,不过时值夏日,再是昏暗,比及漆黑的幽夜,也算得上明亮太多。
门里有丫头出来掌灯,瞧见两人归来,盈盈施了一礼。
“大少爷与公子回来了,可有用过晚膳?”
萧沨晏摇头,道:“不慎归来太晚,还没有用过。三弟他们吃过了吧。”
“吃过了,”那丫头又答,“三少爷吩咐厨房留了些饭菜,说是大少爷您应当会回来吃的。”
“好,你等下去交代一声,让人热一热送我房里来。”
那丫头施礼应声,萧沨晏便携着断颜进了府里。
医馆的东西已经尽数搬来这里,小院也在今晨卖给了一户人家。
今晨离开那里时,断颜心里颇多感触。
来这廖城快三月,其实细算,根本不足三月整。然而短短三月,足以叫一个人养成些许习惯,足够去经历众多莫名发生又难以招架的事情。
三个月……再往前算下来,自己离家竟然才半年?
为何感觉漫长若重生。
断颜偏头看着身边那人,那人进了屋便忙活,倒了一杯茶,体贴地端到他跟前。
接过茶盏吹了吹,水波平静之后,印出一张好看的脸,水里水外,尽数弯起了唇角。
——难怪是漫长如若重生……
一时了然。
“断颜,东西都齐了?”萧沨晏瞧着放在柜子上的那些包袱,开口打断他的思绪。
“嗯,齐了。”如此答过,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心里一惊,道,“忘了一件。”
“什么?”
“‘怜君阁’的牌匾。”
萧沨晏一愣,笑起来,正欲说“去了京城做一块新的就是”,话到嘴边住了口。曾经惹断颜不开心的事情可还记着,要是再随口讲这么些话,可得有他后悔的。于是转了口,道:“明日走前去取。”
断颜眸底暗色漾动,依旧显得不乐。
“明天那家人便要往里边搬了,那牌匾万一拿去当了柴火……”
“你不要着急,万一是没了……”萧沨晏心里嚼了嚼,想了许久总算找到合适的说辞,“要是没了,你要多少牌匾,我都做给你。”
断颜摇头不依:“我就要那个,那个是你当日……我瞧着喜欢。”话到最后,越说越委屈。他平日总是清清淡淡的表现,萧沨晏哪曾见过如此样子,一时高兴得不得了,又想到他这么执着,是因为那块牌匾是自己当初亲手送了挂上去的,更是开心,忙道:“你放心,定会安然无事的,明早一起床,我就陪你去取来。”
如此说了,断颜总算安心,不再作何要求。
过了一会,饭菜送到房中,一屋子的香气飘散,两人才察觉肚子饿了许久。
“多吃一些。”萧沨晏不断地往他碗里夹着菜肴,饭碗立刻冒高了一截,那厮却还不停手,“你脸色太苍白,厨房炒了猪肝,多补补。”
“放不下了。”
“呵,”萧沨晏挑眉笑起来,“真该让厨房换大碗。”
那不跟喂猪似的了?
这个人老是爱叫自己吃,其实自己也没多单薄才是……心里这么想,但每次都还是顺着他的意愿,尽量多吃一些。萧沨晏每每见他碗里吃得干净,总是很开心的。
桌上又闲侃了几句,饭后不久两人就去梳洗整洁。念着第二天还要赶路,尔后亦只是浅聊了一小会,早早便入睡了。
断颜这一觉睡得踏实,无梦无愁。
待到翌日清晨醒来,一扭头眼底就映入一抹朱红。
迷糊的眼一张一合地晃了一会,突然脑子一惊,晨醒的睡意全无,心底一半诧异一半欢喜——昨晚念着的牌匾怎么就好端端地靠在了墙边?
转身去看,床上那人还在熟睡,难道这牌子……是天亮之前取回来的?
想着,心里一片柔软,又转回身子,去看那牌匾。如此转来转去,总算扰了睡梦中的人,萧沨晏喃喃呓语,伸手揽住他的腰勾到怀里,声音模糊地道:“颜儿,再睡一会……”
断颜一愣,脸颊幽幽地发烫发红,那一声“颜儿”如珠声坠地般过耳,惊乱了心中碧水。
萧沨晏常是一副不正经的样子,但却从没这样亲昵地唤过自己,称呼这方面显得异常中规中矩、又单纯得像个少年。只是没想到,他在梦回之间,思绪混沌的时候,还是会不自禁地唤他一声“颜儿”……
这称呼像女子,像孩童,就是不像断颜本身。
可是,纵然不像,闻听之人眼里的色彩却暖了……
断颜轻轻地覆上腰间的手,唇形比了比,无声地吐了两字:
“沨晏。”
时间静走,他不再翻动半分,静静地把墙边的牌匾瞧着,眼底映着笔法苍劲的“怜”字,耳畔听着那人均匀的呼吸,心里是从未有过的踏实。
屋外的光线愈发亮堂,不多时便听到有轻巧的脚步声从廊上走近,有人轻轻叩门唤道:“大少爷,辰时方至,是否要起身了?”
身后人终于醒来,迷糊糊地应了一声。
待那丫头走后,萧沨晏又浅寐了小片刻,彻底清醒。瞧见断颜转过身来,眸子里没有半分睡意。
“嗯?醒了许久了?”方才醒来,声音还有些干涩。
断颜点头,唇边勾起一点幅度:“那会就醒了……这牌匾,你半夜去取回来的?”萧沨晏呆了呆,这才想起了那牌匾,于是得意一笑,道:“嗯,我怕你一早醒来饭也不吃就要去拿,索性就提前给你取回来了。”
断颜伸手拂过他的眼角,欢喜之余有些心疼。
那人倒是没事似的笑了笑,捉了手到嘴边轻吻,又道:“我觉得这牌匾算是圆满了,先前半夜做贼似的挂上去,现下又做贼似的给‘偷’回来,挺乐的是不是?”
这么一说确实挺乐,断颜眼底浮起笑意。
“多谢你。”
萧沨晏低头一吻,微愠道:“先前就说了不许谢我,以后再说可真生气了。”
断颜点点头。
“起来了吧,”见他点头,这人才笑了,“等下巧遥要送水过来了。”
“好。”
萧沨晏哼着调调儿翻身下床,一大早心情颇好,动作轻快地穿衣束发。两人差不多收拾整齐的时候,巧遥又赶来,把热水送进了房里。
“大少爷……”热水放下人却没有离开,巧遥在门边踌躇了好半晌。
萧沨晏自若地收拾着,见她开口,忍不住笑出来:“你这丫头,我还以为不问你,你就会一直在门边打晃儿……怎么了这是?”
巧遥秀秀气气地红了大半张脸:“大少爷,巧遥是不知道怎么说……三少爷一大早的在发脾气,这也是今早听他身边的青鸢姐姐讲的。”
“哦?青鸢怎么讲了?”
“青鸢姐姐说,其实三少爷昨日一回来就不怎么高兴,昨晚洛公子被撵到书房睡了一宿,今儿一早去门前哄了许久,三少爷还是不让进屋。”
“噗哈哈哈!”这人正体贴地给心头人束着发,手一抖,青丝落了断颜满肩。
巧遥怔在门前,瞧自家主子乐得不支。
断颜叹口气,头发也懒得束了,用手拨到一边,拿发带随意缠住,道:“那可是你自家三弟的事,你还这么开心。”
“是是是,”萧沨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