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刮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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刮痧-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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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我——许毅祥用笔杆指指自己,在纸上画了个瘦骨嶙峋的老头儿。那老头儿八字脚,耷拉着眉毛,穿着一件中式长杉,右手杆着根拐杖。
  是你?约翰笑了笑。他觉得许毅祥画得饶有情趣,可以和著名的《华盛顿邮报》、《纽约时报》上的漫画专栏人物媲美。
  这是丹尼斯——许毅祥又几笔画出了一个小孩子。那小孩子圆头圆脑,短胳膊短腿,屁股蛋儿上特别有肉。许毅祥在小孩子的背上涂了些条条道道:刮痧——是我给丹尼斯——他回了一个箭头从老人指向小孩子:是我给他刮痧的。
  约翰左右看着箭头两边的关系,猜测:你说,是你给小孩子刮痧啦?
  可惜约翰的问话在许毅祥听来毫无意义。他想了想,只好又在纸上画了一个年轻男人。那男人西服革履,头发却茅草一般乱蓬蓬的,一副大难当头的倒霉神气。这是大同——许毅样从年轻男人身上画了一个箭头指向小孩子,抬头看了看约翰:不是大同!他在箭头上狠狠打了一个叉子:不是大同给丹尼斯刮的痧。
  约翰终于相信从这幅三人漫画里看出了一点眉目,问:你的意思是说,你给丹尼斯刮了痧,不是大同干的。对吗?
  许毅祥从约翰的话里只听懂了“丹尼斯”和“大同”两个字眼儿。他不由得着急地一摆手:不对,不是大同!
  不对?!摆手这个宇宙共用的肢体语言,使约翰明白许毅祥根本不赞成自己的猜测。
  他眨眨眼睛,完全懵懂了。
  屋子里已经黑透,简宁慢慢把窗帘一幅幅拉好,灯一盏盏地打开。往日这个时间正是家里饭菜飘香,碟碗上桌的时刻。简宁仿佛看到许毅祥在厨房和餐室进进出出,丹尼斯跟着脚前脚后又蹦又跳的样子。当心打碗!当心烫着你!大人们的喝斥中有说不出的满足和欢喜。简宁暗暗叹了口气。转身走向卧室。
  卧室里五斗柜的抽屉大敞着,许大同探着半个身子在换衣服。
  简宁默默站在门口看着他。镜子里的丈夫消瘦而黯然,胸部的锁骨肋骨隐约可见。
  她想起前两天她在枕边抚摸丈夫的头发,以前丈夫的头发浓密厚实,漆黑如墨,但那一天,简宁在丈夫的鬓间发现了许多白发,她生气地一根根往下拔。许大同被拔痛了:你拔它干什么?没听别人讲?白头发拔一根,长十报吗?简宁嘟起嘴,说:我不许你老。
  我老了也不许你老。许大同苦笑着,叹了口气说: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简宁自嫁给许大同起就知道许大同的脾气。许大同喜欢古诗词,但不到愁极悲极了的时候,他是不吟诵的。他觉得那种作派有点儿穷书生吊书袋的嫌疑。当时,简宁的鼻子莫名其妙地酸了好一阵子。
  想着想着简宁不由自主地走过去,从后面抱住了许大同的身体。她轻轻地将下巴靠在丈夫的背脊上:大同,对不起。可如果我要不说出来,我就要疯了。
  许大同的身子一动不动地僵在那儿。他骨节里的冰仿佛在简宁的双臂中一点点融化。
  他拍拍妻子的手臂:不怪你,其实一切都是我的错。
  简宁摇摇头:不,是我的错。可我真不明白,这些倒霉的事为什么都落在咱们头上?
  咱们不是一直做得很好,甚至还强于美国人吗?
  是不差。但也许我们从一开始就错了。许大同望望简宁:因为,我们本来就不是美国人。不管你怎么做,人家都不情愿认同你。
  简宁楞住了,不禁直起身两眼定定地望着丈夫。
  许大同从妻子的脸上看得出妻子对这个话题的恐惧和抗拒。他想自己是花了八年的代价才悟出这个道理的,妻子需要的时间或许会比自己更长。
  夫妻俩在莫名的悲哀中倚假着坐了一会儿,都感觉到彼此的孤独和疲惫。他们不得不依赖对方,这是他们倦透了以后惟一可以休息的地方。片刻后,许大同忽然问:爸爸呢?
  爸爸好像出去了。
  是啊,平常这个点儿早该回来了呀。简宁看一眼表,也显出了疑惑。
  许大同立刻松开妻子温热的躯体,将毛衣套上。我得出去找找他。他说:爸爸从不走远,这么久不回来,别是走丢了。
  林荫路尽头是一片商业区,灯红酒绿的繁华把夜幕照得隐隐透亮。
  许大同缓慢地开着车在人行道两边寻觅着。这种时刻是属于寻欢作乐的那群年轻的美国人的,一个东方老人的脸在其中应该是很显眼。
  简宁坐在许大同身边,边朝人群中看边嘟嚷:他会去哪儿呢?平时散步,他一到了这儿就往回走,他嫌前面太乱。
  是啊,爸爸怕乱。爸爸到了美国后就变得怕人多,怕乱了。开始,许大同还奇怪,美国人再多,再乱,能比上中国?那王府井的人多大栅栏的乱,只怕是世界第九奇迹了。
  后来,许大同渐渐明白了爸爸的意思。爸爸怕的人多,是黄毛蓝眼的人多,爸爸怕的乱,是异己的环境里的乱。因为在那里,越多越乱就越觉得自己和别人的隔绝,就越觉得自己被别人排斥在外面。
  许大同想着,安慰简宁:别着急,我爸不会有事。他身上带着联络图呢。
  许大同把许毅祥身上的那张写满地址电话的纸称为联络图。他每天早上临离开家去上班的时候,都要在门厅摸一摸许毅样的外套口袋。他要确认那张纸在那儿,他要确认父亲的安全。简宁把丈夫这一微小行为看在眼里。丈夫对父亲的心有多细密,有多深,只有她清楚。那种情感是在言语之外的。
  大同,你要搬出去的话,我就得同时照顾爸爸和孩子。
  简宁支吾着:我想,我一个人根本应付不了。
  你不是一个人,我们只是暂时不住在一起罢了。这几年我们还攒了一些钱,总可以把这段时间应付过去。许大同说着,眼睛依旧向着车窗外。
  别瞎说了。简宁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你知道这个官司要打多久吗?也许你搬出去,就永远回不来了。
  可咱们的儿子就能够回家了。有他妈妈,还有他爷爷守着,我也放心了。
  不!简宁近乎耍赖了:你别想,我就是不让你一个人住。
  许大同问:为什么?
  简宁没回答,只是斜着眼睛,一下一下地剪丈夫的脸。
  许大同似乎突然明白了,笑了起来:哈,我忘了我太大还是个小醋坛子。像我现在这个样子,哪会有什么女人喜欢我?他说着,用手把头发抓成乱草一团。
  你这个人就是容易犯错误。那年,我回国探亲,刚走了半个多月,就有女人缠上你了。我人都回来了,她还给你打电话,约你出去喝酒。她也是你们公司的软件形象设计人员。叫什么名字来着?诺娜?娜拉?……喔,对了,诺玛!
  那只是一般朋友交往。许大同不得不打断简宁:我接了电话,拒绝了她,对不对?
  何况,是她给我打电话,又不是我打给她的。你不该乱斩无辜吧。
  简宁仍然撅着嘴:你拒绝她,是因为我在旁边儿盯着你。是因为她长得不漂亮,并且,你也没有机会。反正,你是个花心大萝卜!
  许大同被逗乐了。他搂住简宁的肩膀哄道:好好,我是个花心大萝卜。我这个花心萝卜会天天给你打电话,给你送花。咱们约会,就像当初谈恋爱时一样……
  简宁扭过脸,嘴角却漾起淡淡的笑意,笑意中又有点苦涩的味道。
  许大同的车子在附近几条街上转了一圈,毫无收获,最后,夫妻俩不得不把希望寄托于许毅祥自己已经摸回了家,或者正在回家的路上,跟他们错过了。他们将车子缓缓往回开。在离皇家公寓大楼只有一个街口的地方,一辆白色豪华“奔驰”车拐了过来,超过了许大同的车子,向前开去。
  许大同望见那辆车在公寓大楼的门口停下,一个熟悉的庞大人影走下车。他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活见鬼。许大同低声骂了一句。
  怎么了?简宁问。
  是约翰。许大同刚想再说什么,却见约翰打开车后门,从里面扶出了许毅祥。
  爸爸!约翰把爸爸送回来了。简宁惊叫。她几乎和许大同同时看到了许毅祥。
  许大同迅速把车在路边停住,开门下车,冲许毅祥急跑过去。
  爸,您上哪儿去了?许大同扶住父亲的手臂问,言语里外尽是关切之情。
  许毅祥指了指站在一边的约翰。约翰举起手,无声地向许大同打招呼。许大同好像没有看见,他漠然地将头转向父亲:咱们回家。
  倒是简宁有些不忍,她犹犹豫豫地走到约翰的面前:谢谢你,约翰。
  约翰窘迫地托托眼镜。他并不指望许大同夫妻对他致谢,致谢往往只与表面的客套礼貌相关。约翰指望的是实质性的回应,是有人给他帮助,帮他解开眼前的谜。
  许太太,若不介意,我冒昧地问一个问题。刚才你们的父亲到我家里来,跟我说了很多话。我猜测,他想跟我解释刮痧的事是他自己做的,而不是大同所为。
  简宁不答。她一时间无法判断回答“是”或“否”之后的利弊。
  相信我,许太太。约翰做着保证: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我从来没有想伤害你们。
  简宁盯着约翰胖胖的面孔,她看出约翰是竭力要把心端到面孔上。
  可惜太晚了。简宁说:可惜就算是弄清楚了事实,也无济于事。你们美国人不承认的东西,就认为它根本不存在。
  刮疾在密苏里州本来也是违法的。
  可我还是不明白,约翰苦恼地问:大同为什么这么做?
  他完全没有必要。
  你是想说,在法庭上大同干吗要讲是他刮的痧,对吗?
  简宁苦笑了一下:你不会明白的。你跟他尽管生活在一个地球上,却像两个永远不可能见面的站在宇宙两极的人。还想知道他撒谎的原因吗?因为他不能改变他血管里的血液,他是个中国人。
  约翰抬头望向正扶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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