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瑞芳讲聊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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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瑞芳讲聊斋-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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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古代小说里,哭得最美的是谁?红楼千金小姐林黛玉,什么情况下都能哭,哭得花瓣为她落地,小鸟飞走不忍听。笑得最美的是谁?聊斋狐女婴宁。
  婴宁爱笑,无拘无束地笑,无法无天地笑,连结婚拜堂她都笑得不能行礼。婴宁是古代小说里笑得最开心的姑娘。她把封建时代少女不能笑,不敢笑,不愿笑,甚至于不会笑的条条框框都打破了。那时的女人只能“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只能笑不露齿,笑不出声,否则就是有悖纲常,有失检点,不正经。而婴宁,她面对陌生男子,毫无羞怯地笑,自由自在地笑,任何场合都可以笑,真是任性而为,一切封建礼教对她都不过是春风吹马耳。婴宁生活在“乱山合沓、空翠爽肌、寂无人行、只有鸟道”的深山,她没受过封建礼教的毒害,没受过世俗社会的污染,她像野花一样烂漫,山泉一样清澄,山鸟一样灵秀。
  婴宁爱花。人们常说,马上看将军,花间看美人。古代文人爱用花写女性。崔护写“人面桃花相映红”,李白写“荷花羞玉颜”。蒲松龄让花自始至终左右着狐女婴宁,甚至让花决定她的命运。婴宁一露面,捻梅花一枝,容华绝代,笑容可掬。她看到王子服对自己一个劲地盯着看,笑吟吟地说了句:“个儿郎,目灼灼似贼。”大大方方地把花丢到地上,跟丫鬟有说有笑地走了。婴宁似乎无意丢花,其实丢的是爱情信物。王子服捡起花,害了相思病,怀里揣着花,千方百计寻找捻花人。婴宁再露面,执杏花一朵,她爬到树上摘花,看到王子服,哈哈大笑,差点儿从树上掉下来。王子服拿出珍藏的花给婴宁看,婴宁说:“枯矣,何留之?”王子服说,他保存花是为“相爱不忘”。婴宁说:这好办啊,等你走的时候,让老奴把园中花折一巨捆负送之。王子服说:我非爱花,爱捻花之人,并进一步表白,这种爱不是亲戚间的爱,而是夫妻间的爱。婴宁问:“有以异乎?”夫妻之爱和亲戚之爱有什么区别呀?王子服回答:“夜共枕席耳。”婴宁低头寻思许久,回答:“我不惯与生人睡。”婴宁竟然说出这样的话,表面看,她憨极了,简直是个傻大姐,实际上她狡黠得很,“憨”是聪慧的隐身衣,婴宁假装不懂王子服的爱情表白,是为了让他把爱情表达得更热烈,更赤诚。她说折一巨捆负送之,就是让王子服进一步把爱捻花之人的话说出来。婴宁还把“大哥欲我共寝”这句话,当着王子服的面说给母亲听,吓得王子服魂飞天外。其实,她说“大哥欲我共寝”的话时,丫鬟出去了,而她母亲是个聋子!听到这个话而且着急得不得了的,只不过是王子服。婴宁是在跟王子服做妙趣横生的爱情逗乐。
  古代小说爱情描写从没像婴宁这样别致的样式,古代小说人物画廊从未有过婴宁这样的脱俗少女。婴宁是古代文学女性形象笑得最烂漫,最恣肆,最优美的一个。婴宁天真烂漫,是真性情的化身,在三从四德肆虐的社会,能允许婴宁这类人存在吗?不可能,小说结尾,因为婴宁惩罚了轻薄的西邻子,县官都放过了这似乎过分的行为,她的婆母却狠狠教训了她,说她一个劲地笑,大失体统,差点儿要让王家的媳妇到公堂上丢脸。于是,婴宁表示:我再也不笑啦。笑姑娘从此永不再笑!即便特地逗她笑,她也决不再笑。一个如此纯洁的少女来到如此肮脏的社会,哭还来不及,哪儿笑得出?婴宁是蒲松龄最喜欢的人物,称为“我婴宁”,“笑矣乎我婴宁”,是聊斋神鬼狐妖艺术形象的杰出代表。
  蒲松龄神鬼狐妖画苍生,画尽人间风云图,聊斋驰想天外的志怪,是沧海桑田的人生,人神交往,人鬼交替,人妖转换,花妖狐魅异化为芸芸众生,构成聊斋最和谐的美。《聊斋志异》成为集志怪、神话、寓言于一体的小说宝典。
  第22节:仙乐飘飘细细听
  仙乐飘飘细细听
  《聊斋志异》为什么几百年盛行不衰且风行海外?人们做出各种解释,比如,因为它“揭露了封建社会黑暗”,“反映了民族情绪”,“抨击了科举制度毒害”,……诸如此类。但《焚书》、《日知录》对封建社会的揭露、抨击岂不更深刻更直接,怎么普通读者鲜有人知?因为《聊斋志异》用小说写这一切。人们读小说固然有接受思想浸润之意,但“消闲娱乐”是小说相当重要的社会功能。“好看”是读者对小说理所当然的要求,甚至是首选。能用好看的小说对人们做人生启迪,这样的作家,才是行家中的行家,高手中的高手。
  《聊斋志异》描写中心是现实中本不存在的怪异世界,六朝以来志怪小说浩如烟海,为什么《聊斋志异》艳冠群芳?即使《夜雨秋灯录》、《夜谭随录》、《萤窗异草》这类仿聊斋小说也离其脚踪甚远?因为《聊斋志异》所描写的怪异世界太精彩,太优美,又太有人情味。它总是让人不知不觉走进一个个虚幻世界,且在潜意识当中,把这世界当成现实世界,为其神奇而惊喜,为其瑰丽而愉悦,为活动在幻想世界中的人物担忧或快乐。遇仙是中国古代小说的重要题材,比前辈作家的遇仙小说,聊斋有桂枝一芳、后来居上意味。
  仙境让聊斋人物跟其他遇仙小说人物一样得到长生不老,永恒享乐,而在享乐中又会得到道德净化。聊斋遇仙既新奇之至又寓意颇深,聊斋仙境之美,既无与伦比又和煦可亲。
  幻由人生的哲学
  《画壁》的故事很有趣:孟龙潭和朱孝廉客居京城。偶然走进一座寺庙,佛殿中供奉神像,东墙上画散花天女,有个梳着少女发型的仙女,手举鲜花,面带微笑,樱桃般的红润嘴唇似乎要开启说话。朱生目不转睛看了许久,不由得轻飘飘飞起来,腾云驾雾,降落到墙上。这里殿阁重重,楼台层层,不像人间。一个老和尚正坐在佛殿讲经说法,许多和尚团团环绕。朱生也和听众站在一起。一会儿,有人牵他的衣襟,回头一看,正是那令他着迷的画上仙女。少女对他妩媚地一笑,转身就走。朱生连忙跟上。沿着曲曲折折的回廊,进入一个小房间,二人亲热起来。过了两天,女伴们对少女开玩笑说:肚子里娃娃都那么大了,还在那儿蓬散着头发假装Chu女吗!大家捧着金簪首饰,给少女将头发挽成高高的发髻,打扮成少妇模样。忽然,“咚咚”的皮靴声和“哗啦哗啦”的铁链声传来,朱生和仙女隔窗看,一位穿着金色铠甲的武士,面如锅底,手握铜锤铁链,问:所有的散花仙女都到了?哪个藏匿下界来的人,趁早告发!武士眼露凶光,猎鹰似地四处巡视,像要四处搜查。仙女吓得面如死灰,让朱生藏到床下。……孟龙潭在寺里,转眼不见了朱生,向和尚询问。和尚说:他离开这儿去听人讲经说法呢。孟龙潭一看,壁画上果然出现朱生画像。老和尚喊:同游的伙伴等好长时间啦!朱生应声从壁画上飘然而下,大家再看壁画上那举花少女,已经改梳高高的螺髻,不再是刚才垂发少女的样子了。朱生不胜惊讶,恭恭敬敬地向老和尚求教。老和尚淡然回答:“幻由人生,老僧何能解?”
  “幻由人生”可以说是聊斋的艺术哲学,只要你执著地追求,热切地盼望,你所希冀的一切,就可以在你面前出现。《婴宁》写王子服在郊外遇到风华绝代的捻花少女,回家后日夜想念,直到病倒。他的表兄吴生为了给他治病,骗他说已经查到捻花女的下落:“已得之矣,我以为谁何人,乃我姑氏女,即君姨妹行,今尚待聘。虽内戚有婚姻之嫌,实告之,无不谐者。”王子服高兴得很,再问:她住在什么地方?吴生又信口胡诌:“西南山中,去此可三十余里。”吴生不过对王子服虚与委蛇。按说,照他这番鬼话找,准是海底捞月,镜中寻花。可是不然,王子服向西南方向寻访时,果然在只有鸟道的山中见到了他日夜思念的少女婴宁,而婴宁还果然是他的表妹,他们最后打破了内戚之嫌结了婚。
  在六朝志怪小说家笔下,神仙存在于天界、海底、深山,仅仅《搜神记》里就有:海神,水神,湖神,阴司神,泰山神,庐山神,赵公明,织女,丁姑,灶神,蚕神。前人仙界故事很乐于表达人类对高高在上的神仙的向往,“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累累”。聊斋却用“幻由人生”的哲学,“处置”这些约定俗成的神仙,对传说的不拘一格、不拘一类的各种神仙,都按自己的需要,采取“拿来主义”,派上各种各样的用场,观音菩萨在《菱角》中的特殊作用就是代表。
  第23节:菱角
  《菱角》写稚男少女的爱情故事,男女主角刻画生动,有口皆碑,最妙者却无过于似乎处于次要地位的观音。胡大成之母奉佛,嘱咐儿子过观音祠“过必入叩”,感动了观音,四次给胡家帮助。第一次,大成与美丽的少女菱角一见钟情,非偶然巧合,而是观音菩萨“分来一滴杨枝水,洒作人间并蒂莲”。第二次,两人订婚后,胡大成流寓湖南,流窜民间,吊影孤惶,突然遇到个四十八九岁的妇人自鬻,说:“不屑为人奴,亦不愿为人妇,但有母我者,则从之,不较直。”一个卖身者,一不做奴,二不做妇,偏偏要给买主做至高无上的母亲,天下奇闻。思母心切的胡大成却发现老妇和母亲有几分相似,带回家做母亲。这老妇,即观音大士,果然当起母亲,做得认真、称职,“炊饭织屦,劬劳若母,拂意辄谴之;而少有疾苦,则濡煦过于所生”。观音大士再不是那个手执杨柳枝,优雅而轻巧地抛洒几滴圣水,便救活人参果树的菩萨,成了 俯下身子亲自做母亲的贫苦老妇,在人间吃苦,且不是一天一时。自有了观音传说起到清代,神话小说、野史杂录中,观音菩萨为哪位平民百姓煮过饭、做过衣、编过鞋?只有穷秀才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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