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草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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筑草为城- 第8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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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里琅越岭,绿袖长舞,直抵江边,山峦翠色,尽在其中。左枕危峰,右临深溪,缘木攀萝,方可登临。旧时又称们壁岭,自古以险峻难行而著称,只有身强力壮的胆大儿郎才能攀越,故琅挡亦称郎当。
  杭汉陪着杭嘉和,守在那五云山的通道口上。这一条游人罕至的道路,挡不住进山香客的脚步,每年春秋两度的履行,曾踏出了一条二人并行的山路。这些年不再烧香,茶园虽盛,山路却渐渐地被荒草埋没。得放与爱光到这里来秘密相会,就是看中了此地的荒僻。他没有想到,大爷爷和父亲也赶到了这里。
  得放回来的消息,杭嘉和竟然是从吴坤那里得来的。吴坤有内线,因此杭得放一进杭州城就被盯住了。他立刻就去了一趟杭家。杭家客堂间里没有人,他想了想,就熟门熟路地朝后院的花木深房走去。
  门开着,一个老人坐在门口晒太阳,一个居弱的老人,~个失去了任何力量等待太阳下山的老人。听到脚步声,他抬起了头,但他不说话。吴坤看到他手里捧着一杯茶,看到了他捧茶的那只断了小手指的手。老人的心一惊,定住了。
  他说:“我是吴坤。”老人想了想,说:“知道了。”他的声音多么平静啊,吴坤佩服这样的声音。他凑过脸去,对着他的耳朵,轻轻地耳语,单刀直人地问:“知道得放回城的事情了吗?”老人一声不响,过了一会儿,喝了口茶,目光看着空中,问:“有人在追捕他了?”吴坤踌躇了片刻说:“是的。”“少不了你的功劳吧。”老人又说。老人朝他看了一眼,他突然发现,老人能看见他。他又踌躇了片刻,说:“是的!不过现在还来得及,请你快跟得放联系,让他无论如何不要反抗,追捕他的人都带着枪,已经有令,他要拒捕就开枪击毙。爷爷,我和你一样,都不希望出意外,你看,怎么办才比较好呢?”他几乎就要为自己的诚恳感动了,如果那老人不是突然扔过来那样一个冷笑。老人招招手,让吴坤把脸凑近了一些,仿佛要仔细审读一番,继而才说:“来寻良心了?”他的话让吴坤大吃一惊,他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杭嘉和已经站了起来,风一样地朝前庭走去,一边说:“我们抗家,和你们吴家作了一百年的对,但你和你爷爷还是不能比。他比你清爽多了。”话音未落,他已经出现在大门口了。
  长长的琅挡岭,满山满坡的美丽的茶园,像健美的少年和优雅的少女…·、·得放拥抱着亲爱的姑娘,他太爱她了,太爱她了,但他以往从来也没有这样亲吻过她,他的手从来也没有掠过美丽的姑娘那温柔的胸膛,他们曾经一夜夜地畅谈,但他们从来没有互相拥有。现在他们多么渴望在蓝天白云下,在满山茶蓬中,在青山绿水和鸟语花香中奉献出自己啊……
  布朗亲e陪着爱光来到这里,他一边气急败坏地骂着得放,一边为他们站岗放哨。他轻声咆哮着,叫着。“得放,你不听我的话,你不是我的侄子!你知道你这样做有多危险吗?我会被你大哥骂死的!”得放一边把布朗往外推一边说:“行了行了我的好表叔,让我和爱光呆一会儿吧。”“一个小时够了吗?”“你说什么,一个小时,你疯了,我从天台山赶过来——一个小时?”“最多不能超过两个小时!”“两个小时?”这对年轻人同时叫了起来。布朗吃惊地看着他们说:“两个小时还不够啊,你们也太贪心了!”“两个小时怎么够呢?从前我们说话,能够从天黑说到天亮呢!”红德少年说。
  小布朗更吃惊了,他几乎叫了起来:“什么,姑娘马上就要被我带到天的最南边去了,你还只想跟她说话,你们——一啊,你们多么傻啊!”这对年轻人开始有些明白表叔的意思了,他们一下子就脸红了起来,爱光就拿她的手去打布朗的背,边打边撒娇般地说:“布朗叔你坏,你坏!”小布朗可没有时间跟他们开玩笑,他一把抓住爱光的手,掏出那只祖母绿戒指,一下子就套在爱光手上,说:“结婚吧!你看,连戒指也有了,我本来是想在云南大茶树下为你套的呢!”爱光右手的无名指套着那枚戒指,尖尖的手指朝向天空,她的手哆噱起来,她的眼泪也在眼眶里哆味起来。她跪倒在茶坡上哭了。得放有些手足无措,一边也跪下来,一边手忙脚乱地为她擦眼泪,对她解释说:“别哭,别哭,我不跟你结婚,你放心,我不是和你来结婚的,我告诉你我看了多少书,我们那里山高皇帝远,一些知青的书籍倒没有烧掉,正好供我读。史学书,有郭沫若的,兹伯赞的,范文澜的,吴晗的,还有一些古典名著,《静静的顿河》、《春潮)}、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莎士比亚的悲喜剧——”他没有能够再把书名报下去,他的嘴已经被姑娘的温热的唇堵住了。
  呵……在蓝天下亲吻是多么神奇啊,你的眼睛也被我吻成蓝色的了,你浑身上下散发着茶的香气,散发着野花的芬芳。青春多么美好啊,我们一定要活下去,我现在知道了许多关于爱的事情,我现在明白为什么大哥不赞成我写那些东西了。大哥并不是不勇敢,你看,他不是很坦然地到海上小岛去服苦役了。我听说当时他也可以不去,只要他坚定地和我划清界限,可是他不认为我有什么反动之处,他说这不过是对真理的一种思辨罢了。是的,大哥只是认为我远远还没有想透就想叱咤风云。也许他是对的。我单枪匹马,读一点书,知道一些皮毛就写文字,虽然用了大字报的语言,看上去有些张牙舞爪,我自己却越来越清楚,实际没有多少花头。瞧,我向你承认这一点,真让我难为情,你不会因此而看不起我吧……嗅……可是你的亲吻真甜蜜啊,我真想和你永远地躺在茶山上,亲吻,亲吻,亲吻,直到茶叶把我们俩全盖上。呵,我们过去浪费了多少好时光,我还剪过你的辫子。我多傻啊,越读书,越觉得自己蒙昧。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还要通缉我。其实我什么也没有说透……你怎么不亲我了,你吻我啊,你吻我啊,我只有在你的吻中才会才思汹涌……有时候我想,我还是被他们抓住了更好,会判刑吗?也许,三年两年的,熬一熬也就熬过来了。关键问题是要碰到能听得懂我的话的人,谁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我们不妨到法庭上辩一个高低吧,这个世界上,难道真的就没有听得懂我的话的人……你看,天多么蓝啊,请在蓝天的衬托下,让我看一看你手指上的祖母绿吧。表叔该骂我们了,我们为什么还在说个不停,我多么爱你啊,其实我想说,我多么爱你,不是说话的那种爱,是另一种爱,在那一种爱里,吻是远远不够的……你看到我怀里揣着你的长辫子了吗?我每一个夜晚都是亲吻着她睡去的,现在,她就在我怀里……让我像表叔说的那样来爱你吧……怎么啦,你怎么啦,你听到了什么?有人在喊?他们在喊什么——他们突然惊坐了起来,听到布朗大叫一声:快跑——他们不但没有跑,而且还惊站了起来。然后,他们看到了前方出现的两个人,是爷爷和父亲。他们朝他们这里摇着手,得放很高兴,掏出贴在心口的那两根大辫子,也摇晃了起来。就在这时,他本能地感觉到还有人在盯着他。他回头一看——枪!举枪的人!他大叫一声:爱光快跑,唆的一下跳了起来。他拉着爱光飞速地开始奔跑。他们看见茶蓬一团团地在眼前蹦跳起来,鸟雀惊叫,蜂炸蝶惊,山下的粉墙灰瓦东倒西歪,他们好像听到后面有人喊:别跑了别跑了,前面有危险!但他们什么也没有听见,他们像风一样地掠过,像鸟一样地飞,像小鹿一样地跳跃,他们彼此听到了强烈的喘息,茶蓬哗啦啦地惊呼起来了,他们突然弹跳起来,有什么东西把他们抛向了空中,然后,他们就像两片刚刚浸入水中的茶叶一样,舒展着,缓缓而优美地沉人绿色的深处去了……
  后面的人在峭壁前煞住了脚,布朗只来得及抓住那两根落在茶蓬上的大辫子。所有的人都惊呆了,连茶蓬都惊得目瞪口呆,天地也在那突然的一跃中同时沉入谷底。追赶者面面相觑,有人飞快奔跑,寻那绕向悬崖的路。布朗惊异地抓着这两根辫子,茫然地捧给了后面追上来的嘉和与杭汉。辫子上沾着茶叶,也沾着那对青春少年的柔情蜜意,它在滚籁籁地发抖……突然,所有的人都听到了一声惨叫,他们看到另一个人朝峭壁撞去——是杭汉!他发出了根本不像是他发出的那种惨烈的长长的叫声。又听到另一个声音撕心裂肺的大叫:布朗,拉住他…一人们就见杭汉直往崖下扑去,他的脚被那个刚才大叫的半瞎的老人一把拖住。但老人的分量那么轻,被疯了的杭汉一下子甩了起来,甩到了茶蓬上。杭汉拼命地踢,用脚,用手,疯狂地朝那老人砸去,想摆脱老人,好跟那一双儿女而去。老人像一片落叶一会儿翻到东一会儿翻到西,在茶蓬上发出了喷喷的声音,但他咬紧牙关,一声也不吭,而杭汉却歇斯底里地不停地发出惨叫,他的叫声,真是令石头也要落泪,让那些持枪的军人也侧过脸去。这时布朗已经冲上去,从背后挟住了杭汉,他们俩一起也制服不了杭汉,杭汉依旧疯狂地冲着跳着喊着,直到布朗也大叫起来:“大舅,大舅!大舅啊!”杭汉才停止了冲动。他瘫倒在茶蓬前,那被他甩在茶蓬上的嘉和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什么也看不见了,但他还能够在布朗的搀扶下,走到杭汉前,慢慢地扶起侄儿。这杭家的三个男人,一声不响就寻寻觅觅地找那通往悬崖的绝路去了。
  当年夏天里的某一日,罗力站在劳改农场茶园路口迎候杭汉。罗力是个高个子,但背明显地已经驼了下来,花白头发却还是又浓又密,穿着一件背心,一条长裤,浑身晒得和非洲黑人没什么两样,衬在一大片的蓝天、绿坡和黄壤之间,十分显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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