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专家杭迎霜给他打来电话,他才知道,茶博馆最终有可能选在他们杭家从前的祖坟所在地。
“你不觉得这很有意思很有些神秘吗?”迎霜说。
得茶知道迎霜是在用这种口气掩饰她那多少有些激动的心情。1978年,杭家一下子归来了三个人——已经被打人死牢的杭得茶、在劳改农场中留场的罗力和逃亡在外的杭迎霜。杭得茶作为英雄,在大学受到了隆重的礼遇;罗力彻底地被平反了,寄草亲自把他接回城中,破镜重圆,他们收回了房产,在小院子里安度晚年。杭迎霜考人农大茶学系,毕业后才与李平水结婚。研究生毕业之后,不管她愿不愿意,她就作为一个专家进人了政界。
迎霜此刻的这个消息多少让得茶吃惊,同样为了掩饰自己的潜在的心理活动,他也用轻松的口气说:“从文化民俗学角度看,风水术不过是人对自然界山水地貌的评估罢了,所以我们杭家老祖宗看中的地方恰恰和人民政府看中的地方不谋而合,这是一点也不奇怪的。”迎霜问大哥,他对这一选址持什么态度。得茶说,他当然将投赞成的一票,并且相信这一票将能够代表爷爷。作为世纪老人,爷爷已经成为杭家人的牢固纽带,他的认可依然是举足轻重的。
反过来得茶问迎霜怎么看,迎霜笑了,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黄昏里的猫头鹰,我现在研究和建议的是兼并、破产,市场竞争和国际接轨,如果有一天让我亲自出马,我要让我的企业只剩三分之一的人员。所以我是个万人嫌,你是个万人爱。比如我看到的茶就和你看到的茶完全不一样。你看到的是那幢漂亮的供人品茶说闲话的博物馆,我看到的是八十年代中期以后开始步履维艰的茶叶贸易。我在破,你在立;我在批判,你在赞美;我在摧毁,你在建设——”“——所以我们不过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得茶堵住了迎霜猫头鹰式的歌唱,自八十年代中后期茶叶贸易进入低谷之后,他们常常就茶事争论:一个说不要再总是唱赞歌翻老黄历了,中国虽然是茶的故乡,但1886年对外出口十四点三万吨,直到将近一百年后的1984年,才超过这个数字,印度早就走到我们前面去了。从茶叶市场的状况来看,品牌混乱,出口疲软,企业倒闭,价格不一,茶山荒芜,假冒伪劣产品不断,进行治理乃当务之急,歌功颂德,怀念先人,不妨往后靠一靠再说吧。
得茶听了这话,耐耐心气,细细解说:歌功颂德也是解放生产力的一种手段,要实事求是,不要搞教条主义。从历史上看,多年来的大力呼吁和埋头苦干,被实践证明是可行的。本世纪初华茶不也一度陷人严重危机吗?所以才有吴觉农先生的呼吁:中国茶业如睡狮一般,一朝醒来,决不至于长落人后,愿大家努力吧。正面的鼓劲和反面的批评一样都是同等重要的。现在出口贸易不好,我们多做宣传,打开国内市场,也是一条茶业自救的道路。不管怎么说,我们和一百多个国家有着茶叶贸易往来,我们的茶叶产量,始终排在世界前三位嘛。
迎霜听了放声大笑,说大哥你到底还是不是个历史学家啊,怪不得这些年你专著出得那么少。得茶听了也放声大笑,说小妹你不是一向最佩服浙东学派的经世致用吗,黄宗亲算是世界级大史家了吧,他还提出农商皆本呢。史家若能和吴觉农说的那样即知即行,恐怕中国的事情就要好办得多了。
三年之后的1990年10月,茶博馆试开馆之时,首届国际茶文化研讨会也在杭州开幕了。那段时间,杭家人几乎都被这件事情拖进去了。除了那块特制的茶砖壁挂,得茶几乎把他花木深房里多年积累的资料全都拿出来了。馆里收集资料的年轻人依然不满足,他们小心翼翼地找到了年届九十的杭嘉和老爷爷,年轻的姑娘甜言蜜语地对老爷爷说:老爷爷,老爷爷,你是茶界的老寿星,你再回忆回忆,1900年的时候,茶馆是怎么样的?嘉和想了想说:1900年,我好像还在妈妈的肚子里。年轻人就笑了,悄悄地把笔帽盖住了笔尖,看上去这位老爷爷木本的,神情总有那么几分恍您,眼睛也不好使,给他看一张相片,他用了放大镜,还要凑到鼻尖上,问他一个问题,他要沉思半天,才会说“是”或者“不是”。年轻人是性急的,或许还是急功近利的,他们不相信还能从这个半盲的九旬老人身上打听出什么茶事来。不过他们倒是喀喷喀呼地拍了不少相片,但这些相片最后也没有用出一张去。他们排来排去,杭嘉和老爷爷既不是当代茶圣,也不是茶界泰斗,忘忧茶座既不是江裕泰,也不是翁隆盛。杭嘉和老爷爷就这样心安理得地被隐到茶史的背页上去了。
倒反而是多年没有回杭的布朗,由迎霜提议,借着为茶博馆建云南竹楼,名正言顺地回了一趟老家。迎霜说这样一来他也算是为这件大事出过力了。竹楼就搭在馆内的斜坡之上,还没有搭好呢,就有不少游客来楼前拍照了。布朗对此深为得意,他喝了一点米酒,微醉酸酶,但绝不会从竹楼上掉下来,他骑在竹竿上,眼前是青山绿水,满坡茶树,还有红瓦白墙,修竹芭蕉,不禁兴起,就高声地唱起来了:山那边的赶马茶哥啊,你为什么还没有来到?
快把你的马儿赶来吧,快来驮运姑娘的新茶!
驮去我心头的歌,细品我心底的话,茶哥哥啊——他把那一声“茶哥哥” 的拖音喊得回肠荡气,余音绕茶,白云山间尽是他的“茶哥哥”。人们听了都笑了,唯有小布朗骑在竹竿上哭了,他想起了得放和爱光,想起了他们像绿叶沉入水底般的飘摇的身姿……
他的“茶哥哥”没有影响在茶博馆对面宾馆召开的茶文化研讨会,曾经作为政变和阴谋策源地的五七一工程,现在作为浙江宾馆,正在进行中日茶道冲泡表演。
中方的茶博土中,有抗家茶事传人杭夜生,她是作为华家池农业大学茶学系中一名年轻的女教师的身份出场的。盼姑婆把她那手冲泡茶的绝活都教给了夜生。夜生也把她的大量业余时间花在琢磨茶艺上了。
而日本方面出场的茶道专家中,则有一位年届六旬头发曲望的女士,从她今天的容颜之中,依然能够看得出她当年的端庄美丽。她的表演与众不同,华丽的和服配以现代钢琴协奏曲,茶具灿烂夺目,动作近乎于舞蹈,与日本传统茶道中那种克制、枯寂的最高境界距离甚远。得茶注意到台下坐着的那些日本茶人中,有一些不禁以帕捂嘴,轻轻笑了。得茶想,也许这在日本国,乃是一种离经叛道之举吧。这是一种故意的、自觉的世俗,他记住了那个名字:小掘小合。表演结束之后他却没有再看到过她,后来,他渐渐地把她忘了。
自1992年第二届国际茶文化研讨会在中国常德召开,1994年8月第三届在中国昆明召开,1996年第四届在韩国汉城召开,1998年第五届又将回到中国杭州。
整个夏天杭得茶一直很忙,作为资深茶文化研究专家,他被会议有关方面聘为顾问,但他在人们眼里,终究不是一个完整纯粹的茶界中人,而在史学界,他的研究几乎就属于雕虫小技了。相比而言,杭汉父女作为茶叶专家在国内外茶界的影响更为人知。所以,当一封寻人启事般的来信寄往国内时,作为收信人的中国国际茶文化研究会会长先生,首先还是派人把此信交给了专家兼官员杭迎霜女士。
信,正是那位名叫小掘小合的日本女子从京都寄来的,她是日本茶道百合流派创始人,从前是一名优秀的服装设计师,后来倾其家产从事茶道。十年之后,创立了自己的百合流派,并开始了和中国茶界的频繁接触。此次,她的茶道表演团亦在被邀请之列。会议将在1998年10月间举行,但小掘小合却突然来信,说自己想在会议之前先赶到杭州,并希望会长先生帮她寻访她那死在杭州的父亲的有关情况。
在创建中国茶叶博物馆中的国际和平馆时,小掘小合出过很多力。该馆一旦建成,全世界茶人将在产茶大国中国拥有自己最大的活动中。O。在日益发展的茶文化活动中,这无疑是一件可以人史的大事。会长先生非常重视这件事情。正是在这封信里,他第一次知道,小掘女士的父亲,是作为一名侵华日军军人而死在杭州的,小掘小合,正是为了赎父亲的罪孽而选择了和平之饮的茶道,并从此走上了中日友好之路。
是出于某种直觉,德高望重的会长先生想到了有着日本血统的杭汉父女。曾经担任过政协主席的会长先生对茶学家杭汉比较熟悉,由此也认识了杭家的后起之秀杭迎霜。父女二人,父亲已经老了,依旧偏重于他的茶叶栽培学,而女儿的本业则在茶叶的综合开发利用。会长很快就把信转给了他们。
迎霜立刻把信送到大哥得茶处,也是凭着一种直觉,她觉得这位女士和杭家,将会有某种不可分隔的关系。得茶拿到此信,粗粗一读,就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转至爷爷处,还没读完,杭嘉和就不再让孙女读下去,翻箱倒柜地找出了一张照片,照片上那个樱花树下头发碧曲的少女,尽管和今天的六旬老温相去甚远,但得茶还是一眼就把她认出来了。
那天夜里,他和爷爷谈了很久,爷爷告诉他,小掘投湖之前,的确是留下过一点东西的。他除了归还曼生壶之外,还在那壶里放了一块怀表,怀表上刻着“江海湖侠赵寄客”七个字,他亲眼看见过,是盼儿给他看的。
“你是说,这块表一直就在盼姑姑手里?”得茶小心翼翼地问。
“还有那把曼生壶。”爷爷闭着眼睛回答。
“可我们那么多年了,再没看见过那把壶啊?”得茶不免疑惑。
倒是正在美院工艺系进修的杭窑想起来提醒说:“我倒是记得爸爸说过,他帮着盼姑姑埋过一把壶,壶里还有一块表。”方越作为中国瓷器专家,正在美国巡回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