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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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语堂散文-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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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享用,其余都是形而上学无谓的烦恼。况且一人的灵魂也可以生存五十万年,尚且不肯甘休,未免夜郎自大。所以牛津毕业生之焦虑,实足代表日耳曼族的心性,犹如个人之置五十万年外事物于不顾,亦足代表中国人的心性。所以我们可以断言,中国人不会做好的基督徒,要做基督徒便应入教友派(Quakers),因为教友派的道理,纯以身体力行为出发点,一切教条虚文,尽行废除,如废洗礼,废教士制等。佛教之渐行中国,结果最大的影响,还是宋儒修身的理学。
  人文主义的发端,在于明理。所谓明理,非仅指理论之理,乃情理之理,以情与理相调和。情理二字与理论不同,情理是容忍的、执中的、凭常识的、论实际的,与英文commonsense含义与作用极近。理论是求彻底的、趋极端的、凭专家学识的、尚理想的。讲情理者,其归结就是中庸之道。此庸字虽解为“不易”,实则与commonsense之common原义相同。中庸之道,实则庸人之道,学者专家所失,庸人每得之。执理论者必趋一端,而离实际,庸人则不然,凭直觉以断事之是非。事理本是连续的、整个的,一经逻辑家之分析,乃成片断的,分甲乙丙丁等方面,而事理之是非已失其固有之面目。惟庸人综观一切而下以评判,虽不中,已去实际不远。
  中庸之道既以明理为发端,所以绝对没有玄学色彩,不像西洋基督教把整个道学以一般神话为基础(按《创世记》第一章记始祖亚当吃苹果犯罪,以致人类于万劫不复,故有耶稣钉十字架赎罪之必要。假使亚当当日不吃苹果,人类即不堕落,人类无罪,赎之谓何,耶稣降世,可一切推翻,是全部耶稣教义基础,系于一个苹果之有无。保罗神学之理论基础如此,不亦危乎?)。人文主义的理想在于养成通达事理之人士。凡事以近情近理为目的,故贵中和而恶偏倚,恶执一,恶狡猾,恶极端理论。罗素曾言:“中国人于美术上力求细腻,于生活上力求近情。”(“In art they aim at being exquisite,and in life at being reasonable。”见《论东西文明之比较》一文)在英文,所谓to be reasonable即等于“毋苛求”、“毋迫人太甚”。对人说“你也得近情些”,即说“勿为己甚”。所以近情,即承认人之常情,每多弱点,推己及人,则凡事宽恕、容忍,而易趋于妥洽。妥洽就是中庸。尧训舜“允执其中”,孟子曰“汤执中”,《礼记》曰“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用白话解释就是这边听听,那边听听,结果打个对折,如此则一切一贯的理论都谈不到。譬如父亲要送儿子入大学,不知牛津好,还是剑桥好,结果送他到伯明翰。所以儿子由伦敦出发,车开出来,不肯东转剑桥,也不肯西转牛津,便只好一直向北坐到伯明翰。那条伯明翰的路,便是中庸之大道。虽然讲学不如牛津与剑桥,却可免伤牛津剑桥双方的好感。明这条中庸主义的作用,就可以明中国历年来政治及一切改革的历史。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孔子评以再思可矣,也正是这个中和的意思,再三思维,便要想入非非。可见中国人,连用脑都不肯过度。故如西洋作家,每喜立一说,而以此一说解释一切事实。例如亨利第八之娶西班牙加特琳公主,Froude说全出于政治作用,Bishop Creighton偏说全出于色欲的动机。实则依庸人评判,打个对折,两种动机都有,大概较符实际。又如犯人行凶,西方学者,倡遗传论者,则谓都是先天不足;倡环境论者,又谓一切都是后天不足。在我们庸人的眼光,打个对折,岂非简简单单先天后天责任各负一半?中国学者则少有此种极端的论调。如Picasso(毕加索)拿Cézanne(塞尚)一句本来有理的话,说一切物体都是三角形、圆锥形、立方体所拼成,而把这句话推至极端,创造立体画一派,在中国人是万不会有的。因为这样推类至尽,便是欠庸见(commonsense)。
  因为中国人主张中庸,所以恶趋极端,因为恶趋极端,所以不信一切机械式的法律制度。凡是制度,都是机械的、不徇私的、不讲情的,一徇私讲情,则不成其为制度。但是这种铁面无私的制度与中国人的脾气,最不相合。所以历史上,法治在中国是失败的。法治学说,中国古已有之,但是总得不到民众的欢迎。商鞅变法,蓄怨寡恩,而卒车裂身殉。秦始皇用李斯学说,造出一种严明的法治,得行于羌夷势力的秦国,军事政制,纪纲整饬,秦以富强,但是到了秦强而有天下,要把这法治制度行于中国百姓,便于二三十年中全盘失败。万里长城,非始皇的法令筑不起来,但是长城虽筑起来,却已种下他亡国的祸苗了。这些都是中国人恶法治、法治在中国失败的明证,因为绳法不能徇情,徇情则无以立法。所以儒家倡尚贤之道,而易以人治,人治则情理并用,恩法兼施,有经有权,凡事可以“通融”、“接洽”、“讨情”、“敷衍”,虽然远不及西洋的法治制度,但是因为这种人治,适宜于好放任自由个人主义的中国民族,而合于中国人文主义的理论,所以二千年来一直沿用下来,至于今日,这种通融、接洽、讨情、敷衍,还是实行法治的最大障碍。
  但是这种人文主义虽然使中国不能演出西方式的法治制度,在另一方面却产出一种比较和平容忍的文化,在这种文化之下,个性发展比较自由,而西方文化的硬性发展与武力侵略,比较受中和的道理所抑制。这种文化是和平的,因为理性的发达与好勇斗狠是不相容的。好讲理的人,即不好诉诸武力,凡事趋于妥协,其弊在怯。中国互相纷争时,每以“不讲理”责对方,盖默认凡受教育之人都应讲理。虽然有时请讲理者是因为拳头小之故。英国公学,学生就有决斗的习惯,胜者得意,负者以后只好谦让一点,俨然承认强权即公理,此中国人所最难了解者。即决斗之后,中外亦有不同,西人总是来得干脆,行其素来彻底主义;中国人却不然,因为理性过于发达,打败的军人,不但不枭首示众,反由胜者由国库中支出十万元买头等舱位将败者放洋游历,并给以相当名目,不是调查卫生,便是考察教育,此为欧西各国所必无的事。所以如此者,正因理性发达之军人深知天道好还,世事沧桑,胜者欲留后日合作的地步。败者亦自忍辱负重,预做游历归来亲善携手的打算,若此的事理通达,若此的心气和平,固世界绝无仅有也。所以少知书识字的中国人,认为凡锋芒太露,或对敌方“不留余地”者为欠涵养,谓之不祥。所以凡尔赛条约,依中国士人的眼光看来便是欠涵养。法人今日之所以坐卧不安时做噩梦者,正因定凡尔赛条约时没有中国人的明理之故。
  但是我必须指出,中国人的讲理性,与希腊人之“温和明达”(“sweetness and light”)及西方任何民族不同。中国人之理性,并没有那么神化,只是庸见之崇拜(religion of common sense)而已。自然曾参之中庸与亚里士多德之中庸,立旨大同小异。但是希腊的思想风格与西欧的思想风格极相类似,而中国的思想却与希腊的思想大不相同。希腊人的思想是逻辑的、分析的,中国人的思想是直觉的、组合的。庸见之崇拜,与逻辑理论极不相容,其直觉思想,颇与玄性近似。直觉向来称为女人的专利,是否因为女性短于理论,不得而知。女性直觉是否可靠,也是疑问,不然何以还有多数老年的从前贵妇还在蒙地卡罗赌场上摸摸袋里一二法郎,碰碰造化?但是中国人思想与女性,尚有其他相同之点。女人善谋自存,中国人亦然。女人实际主义,中国人亦然。女人有论人不论事的逻辑,中国人亦然。比方有一位虫鱼学教授,由女人介绍起来,不是虫鱼学教授,却是从前我在纽约时死在印度的哈利逊上校的外甥。同样的中国的推事头脑中的法律,并不是一种抽象的法制,而是行之于某黄上校或某部郭军长的未决的疑问。所以遇见法律不幸与黄上校冲突时总是法律吃亏。女人见法律与她的夫婿冲突时,也是多半叫法律吃亏。
  在欧洲各国中,我认为英国与中国民性最近,如相信庸见,讲求实际等。但是英国人比中国人相信系统制度,兼且在制度上有特殊的成绩,如英国的银行制度、保险制度、邮务制度,甚至香槟跑马的制度。若爱尔兰的大香槟,不用叫中国人去检勘票号(count the counterfoils),就是奖金都送给他,也检不出来。至于政治社会上,英国人向来的确是以超逸逻辑,凭恃庸见,只求实际著名。相传英人能在空中踏一条虹,安然度过。譬如剜肉医疮式补缀集成的英人杰作——英国的宪法——谁也不敢不佩服,谁都承认它只是捉襟见肘顾前不顾后的补缀工作,但是实际上,它能保障英人的生命自由,并且使英人享受比法国美国较实在的民治。我们既在此地,我也可以顺便提醒诸位,牛津大学是一种不近情理的凑集组合历史演变下来的东西,但是同时我们不能不承认它是世界最完善最理想的学府之一。但是在此地,我们已经看出中英民性的不同,因为必有相当的制度组织,这种的伟大创设才能在几百年中继续演化出来。中国却缺乏这种对制度组织的相信。我深信中国人若能从英人学点制度的信仰与组织的能力,而英人若从华人学点及时行乐的决心与赏玩山水的雅趣,两方都可获益不浅。
  脸与法治
  中国人的脸,不但可以洗、可以刮,并且可以丢、可以赏、可以争、可以留,有时好像争脸是人生的第一要义,甚至倾家荡产而为之,也不为过。从好的方面讲,这就是中国人之平等主义,无论何人总须替对方留一点脸面,莫为已甚。这虽然有几分知道天道好,还带点聪明的用意,到底是一种和平忠厚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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