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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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的记忆-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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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郎的眼睛亮了起来,带着种新生的好奇和估量来打量他。“是噢,她跟我提过有个朋友要来看我们排戏,却没说是个什么样的朋友,”她嘴角的笑意加深了:“我叫李苑明,月伦的学妹,这位,”她转向那个刚刚从沙发上站起身来的男子:“是我先生,范学耕。”
  思亚迸出了一个光芒四射的笑容,以超乎需要的热情握住了范学耕的手。原来这个彪形大汉已经和这位美人结婚了耶?谢天谢地!他结婚的对象既然是月伦的演员,则他肯将摄影棚租出来当排练场也就毫不出奇了:“很高兴认识你,范先生,”他兴高采烈地说:“你的大名我久仰了,只是真没想到你居然还这么年轻!希望我没有太打扰了你们。”
  一抹轻微的困惑掠过了学耕的眼底。显然他完全不能明白:自己做了什么竟值得这样热忱的对待。但思亚那全无心机的热情定具有感染性的,而学耕自己的肠子也并没有多弯曲。他只微微地呆了一呆,便以同样的热情握了回去。
  “月伦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朋友,说什么打扰呢?请进来坐吧。月伦应该马上就要到了,”他看了挂在墙上的钟一眼,指针标示着六点五十五分:“她向来不会迟到的。”
  仿佛是在印证他的话似的,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地移了过来。月伦当先出现,跟着她进来的是个二十上下、中等身量、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
  “你来得这么早啊?真勤快嘛!”月伦对思亚俏皮地一笑,指了指身后的年轻人:“位是韩克诚,我们的男主角,现在在文化大学戏剧系读四年级。”
  “你好。”思亚和他握了握手,作了个简单的自我介绍,一面很快地打量着这个年轻人。他是个端正整齐的男孩,不是什么美男子,也不具备一般有才气的大学生必有的、不可一世的傲气;虽然眼睛里看得出聪明……那位女导演究竟看上他那一点呢?
  “好了,两位,我们开始吧。”月伦清脆地说,朝思亚点了点头:“你请自便,嗯?爱坐就坐,爱站就站,口渴的话冰箱里头有冷饮。我们得开始忙了。”
  “梅秀呢?我们不等她了吗?”问话的是李苑明。
  “梅秀今天要加班,所以我们晚点才排她的部分。”月伦从卷宗里掏出了一叠纸张,朝思亚递了过去:“哪,这个给你,或者对你会有点帮助。”
  “这什么啊?”
  “狂女的剧本。”月伦简单地说,一面回过身去,走到了场子中央:“来,先作个暖身运动。”
  所以这出戏一共只有三个演员了?思亚深思地想,着迷地看着月伦。或者为了活动方便吧,她今天穿了件黯紫短袖棉恤衫,配了件浅灰色的高腰吊带及膝短裤,腰间扎了条咖啡色的宽腰带。这样的打扮本来应该使她看起来更小的,但她专注而自信的态度使得她真实的年龄再也不可能被误认。
  一旁递过来的冷饮使思亚回到现实中来。他接过那只装满了汽水的大玻璃杯,友善地对着范学耕微笑。
  “你常常这样看你太太排戏吗?”他好奇地问范学耕;很明显地,这个大个子爱他老婆爱得一塌糊涂。学耕微微地笑了。
  “只要我有空。”他说:“我以前对戏剧也是一窍不通,自从明明跟着月伦一起工作以后,我从她们两人那里学了很多。看他们排戏实在是一桩非常有意思的事,平面的剧本居然可以变成那样立体的结构,同样的对话竟然可以产生那么多的变化,有那么多的解释……”他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
  思而专注地听着,没有接腔。场中诸人的暖身运动已经做完了,排演正式开始。苑明闭了一下眼睛,似乎在培养自己的情绪,而后开了她的独白:“秋天来了,不是么?秋扇,秋扇——一把为秋天而作的扇子。”
  “今天我又到车站去等他了,等了一整天,一整天啊。等他的时候我就仿佛活过来了似的,看着所有下车的人的面孔。可是没有人像他。那些脸通通都是别人的……除了良雄之外,这世上所有男人的脸全都是死的。他们的脸都是骷髅。”
  思亚被这个过程迷住了。苑明饰演的角色是花子,一个因恋人的离去而发疯的艺妓。疯子的内心世界全无线索可循,他们的情绪转折只受他们自己的内在逻辑所掌管。苑明将台词念了又念,费力于找出埋藏在这些台词背后的逻辑,用不同的情感来表达这些独白,并且加入不同的动作。使思亚困惑的是,月伦对她的演技似乎完全不加干涉,只是常常给她一些其他的提示而已。例如:“这个地方试着狂乱一些——把台词重复几遍试试看。”
  或者:“这个地方试着迷惘一些。先别说台词,试着用肢体语言表达看看——好极了,这个地方我们就暂时决定用这种方式处理,再试一遍好吗?”
  近八点的时候,另一个女孩子走进来了。也是二十多岁年纪,瘦削的中等身材,棱棱角角的一张脸,完全称不上漂亮,眼睛里却透着机伶。走进来以后她朝范学耕点了一下头,带着微微的好奇看了思亚一眼,却没说话,拎着包包走到浴室里头去。等她再出来时已换了条运动长裤,棉布上衣,自顾自地走到场子一边去作暖身运动了。
  “那是汪梅秀,”学耕对他说:“她演的是律子。”
  思亚点了点头,看着这位新来的角色加入了排练。律子是个艺术家,收留了已然发狂的花子,对这个美丽的、浮游于自己的梦幻世界的女孩有一种病态的占有欲。三岛由纪夫的美学,嗯?思亚有些好笑地想。
  律子——江梅秀正在试着说服花子和她去旅行,因为花子天天到车站去等待情人的事上了报,她恐怕那年轻人读到这则消息,会回来将花子带走;而花子不愿意离开。因为那样一来,她的情人来找她的时候就要扑空了。一个的说服急迫而绝望,一个的拒绝坚定而简单,在简单之中又有着精神涣散的游离。月伦不断地让他们伸展自己的表现方法,有时候甚至鼓励他们编造自己的台词。整个排戏的过程是语言和动作的不断延伸,不断重组,不断配合……
  光看剧本并不觉得事情有这么复杂嘛?思亚抽出空档来将剧本看了好几遍,却也不能不承认:从纸面上那些纯粹的对话里,确实很难想像:它可以变成那样的活动。而这些活动是非有不可,因为只有它们才能给言语以生命。否则的话,光是三个演员站在台上念台词,要不了十分钟观众就会睡着了。他想起月伦跟他说过:导戏是平地起屋,一直到现在他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而月伦的表现尤其教他倾心。演员还有休息的时候,她却是所有的时间都不得空闲的。而她也没有半点位高权重、颐指气使的样子,对演员即兴的表现给予相当的尊重甚至是赞赏,用温和而说服的语气修正、或删除她觉得不合适的元素。很明显的,她虽然给了演员很大的自由去创作,对她自己究竟想要些什么却有着更大的掌握,更大的自信。
  在思亚察觉之前,三个钟头已经飞快地溜走了。三个筋疲力竭的演员走进了办公室,瘫倒在沙发上吐大气。学耕为他的爱妻端来了冷饮,又到浴室里去为她拧了一方湿毛巾。韩克诚跟着洗了把脸,背起了自己的书包。
  “那我走啰,导演,”他对在场的每个人都打了一个招呼:“明天见!”
  “明天见。”月伦微笑,很感激地从学耕手上接过来一杯汽水:“你整晚都在这里啊?”
  “我今晚比较空嘛。”学耕笑道,在苑明身边坐了下来:“开始有点样子了喔?不过你一定累坏了吧?”
  “还好啦,我习惯了。而且看到自己的戏一天一天地成型实在很有成就感。”她微笑着看向苑明:“花子这个角色不好演,是不是?”
  “就是嘛,演得我都快得神经错乱了。”苑明淘气地说,很舒适地从后头抱着学耕:“哪天我要演得太入戏,半夜里把我老公给勒死了,那可怎么办呢?”
  “怎么办?那就证明你演技不及格!”月伦好笑地说:“花子的精神病是没有攻击性的,忘了吗?”
  “学姐,你太不合作了嘛,”苑明娇艳的嘴微微地嘟了起来:“我还想学耕欺负我的时候,我可以还击得理所当然一点呢!”
  “你老公会欺负你?你不欺负他他就谢天谢地了!”月伦看向学耕,后者正对她投来一个“你是青天大老爷”的表情:“你别担心,学耕,在”狂女“演完之后,只要你还保得住脑袋,我一定另外给苑明派一个温柔婉转、情深似海的角色,这可够公平了吧?”
  学耕眼睛大亮。“可不可以每次都给她派这种角色?”
  苑明在他胳膊上擂了一记,每人都笑了起来。汪梅秀将她喝空了的杯子拿进浴室去洗干净了放回原地,斯斯文文地向她的工作伙伴道过晚安,拎起包包出门去了。
  “你觉得怎么样,唐思亚?”月伦问,苑明立刻凑了过来。“是啊,你觉得怎么样?”她的眼睛闪闪发光:“我真的很好奇。以前从来没有人来看我们排戏耶!”
  “很有趣。”思亚沉吟着,不知道能不能将自己的问题完完整整地表达出来:“这和我想像的完全不同。我听说——我以为,所谓导戏,就是导演教演员怎么演,怎么走位。”
  “是有不少人采用这种导演法。我自己在大学时候也是这样的,把演员当成自己的分身,演得越符合我的要求越好。”月伦承认:“但那是不对的——又不是在操兵,一个口令一个动作。你要知道演员也是创作者,对自己的角色会有所创造,有所诠释。导演应该做的是诠释剧本,掌握人物性格的精髓,然后引导演员:用他们自己的方法去完成那个人物。”
  这些理论他闻所未闻。如果这就是西方戏剧的精义,难怪外国人给演员的评价会那么高了!对他们而言,演员是艺术家;对我们而言,则仍然停留在“戏子”的阶段。“这么说,即使是相同的剧本,相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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