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诜味叹息道:“臣不才,尸位宫中多年,虽无甚建树,宫中的东西却还见着了些。只是颜都尉此番一再损耗,若当时在宫中用几味不世出的奇药君臣辅佐,尚能回转也为可知。只是如今这么一耽搁,在下惶恐矣……”
李世民道:“那如今快马送回秦王府由王大人为之调养呢?”
王诜味仍旧大摇其头:“殿下不知,这丹田仿佛是一口鼎炉,经络气血都发乎此收于它,若百川之归海。故真气即便一时不济,略一调养,尤其是习武之人,恢复起来快得很。但若丹田受损,就像鼎炉被凿穿一角,动摇了根本,东西再多也填不满。颜都尉的丹田便是如此,不出一月,内力便要耗尽。”
王诜味顿了顿,接着道,“臣听闻颜都尉那日于万千汉东军之中,仅凭一己之力携殿下犹能飞出十多丈,再长路奔袭,绝非常人可想,在下私自揣度,想必那时颜都尉置之死地而后生,丹田由此受损。臣自当尽力,但也不过让都尉行动如常。恢复功力却是不可强求的了。”
李世民听着早已握紧了拳,强自按捺下心绪,仍抱着最后一线奢望道:“听闻王大人好收集天下奇方,难道也无一提起类似症候吗?”
王诜味踌躇了一刻,见李世民满脸希冀,终是不忍,这才沉吟着道:“这……倒确实听说一张海上方,说的症候倒有两份相像。只是……”
李世民道:“只是什么?”
王诜味竟跪下谢罪道:“臣一时胡诌,当不得真,殿下只当臣未说过罢!”说完再三磕头。
李世民急得什么也似,抓了他双臂硬把他提起来,又撸下一枚翠玉扳指塞进他手里道:“你若医得好相时,我谢你还来不及!你只管说与了我,我若治你的罪,你到时便拿了这扳指来唾我!”
王诜味见李世民心焦动怒,只得道:“臣万死不敢。只是这方子臣也是偶然寻得,并未询证过,故而虽然医理勉强可通,却不知实效如何。”说罢将那方子写了递给李世民道,“如此再三,其间万万、务必静息调养,切忌不可行杀伐,颜都尉丹田或可痊愈也未可知。”
李世民接过方子扫了一眼,眼珠子顿时卡在那方子的一行医嘱上,他拧着僵直的脖子朝王诜味看去,王诜味脊梁骨一寒,膝盖一软噗通跪下去:“臣万死!”
李世民手指一瞬仿佛是嫁接的鸡爪,不甚利索地把方子叠好了拢入袖袋,看着王诜味手里那枚翠玉扳指,似是慎重掂量是否做一回食言王爷。眼神闪烁半天,李世民长叹一声:“多谢王大人了,你退下罢……”
王诜味得了赦令,磕了头急匆匆便退了出去。门外冷风扫面,滴水成冰,王老太医却擦下一把额汗,摸摸自己心口,暗自道:好险,总算捡回一条命来。看来以后定要谨言慎行,这医者父母心说不定那日就害了自家性命。
那边李世民得了方子,转入里间,颜子睿正叫人帮忙穿戴。
李世民见状道:“相时你这是做甚么?”
颜子睿愣了一愣,才道:“回我自己住处啊,殿下还有吩咐?”
李世民道:“这会儿回去作甚么。都已经在我这三天了,你不也挺适宜的吗?”
颜子睿道:“哦,我只是——”说着觉出不对味来,“殿下这是诡辩!这三日我睡得不省人事,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知晓,如何能挑剔住处!”
李世民看他苍白病容上终于现出一丝久违的血色,笑道:“原来相时竟是嫌弃我这里了。是服侍不周还是风水不宜,说来听听,我自当从善如流。”
颜子睿被他堵得一个字都驳不出来,气苦得直翻白眼,看在李世民眼里,倒比刚醒转时精神许多,越发笑得惬意。
这时有侍从姜由端了颜子睿的汤药来,道:“殿下这几日下来,也该沐浴了。既然颜都尉已大好,还是小的伺候便宜些。”
李世民仍端过汤药道:“不妨事,我一会儿自会去洗沐。”
姜由只得识趣退下,颜子睿看着李世民端着药盅一步步走来,不知为何,竟向榻内挪了一寸。
李世民倒颇为熟稔地把药汤放在一边,扶颜子睿坐起,还体贴地在他身后垫上厚实软垫,掖严被角。
颜子睿只觉得本就亏虚的体内窜上一股莫名的知觉,接着鸡皮疙瘩便争先恐后冒出手臂。他结巴着道:“殿下,这、这是?”
李世民道:“喝药啊,相时莫非昏睡三日,人竟睡傻了?”
“胡说。”颜子睿挣红脖子,道,“这药我自己能喝,殿下还是……那个……歇着去罢。”
李世民“咦”了一声:“你睡过去这三日也是我服侍你喝的药,怎么眼下倒扭捏起来?”
“那是因为——”颜子睿直觉地接茬,却立即发现又着了李世民的道儿,不由怒道,“那时我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知晓——”
“是是是,”李世民笑着打断道,“那三日你睡得不省人事,如何又能挑剔谁人服侍。”说着竟递了一匙药汤到颜子睿唇边,“烦劳颜都尉将就着喝药罢。”
颜子睿下意识地张口,李世民便噗嗤笑出声来。颜子睿面色一赧,咕咚一声咽下药,道:“我现在大好了,喝药的力气还是有的。前几日动弹不得,才要殿下这个……这个……喂……”
李世民又舀一匙喂他咽下:“别呛着。前几日我可不是喂的……”
颜子睿看着他噙着笑意的眉眼,忽地一哆嗦:“那是……”
李世民再一匙喂来:“你牙关咬得死紧,连麦管都插不进,如何喂来?”说着眼底的笑意越发戏谑,“是我一口、一口度的。”
“噗——,咳咳,咳咳咳……”颜子睿一张脸简直要咳出血来。
李世民抽出帕子替他拭了,放下药碗轻拍他脊背:“果然是呛着了。你平时缜密,倒看不出也是个大意的主。”
颜子睿看着李世民灯烛下的面容,简直悔青肠子:当初他是撞了哪门子邪风投入那千刀万剐的秦王府的?世人都说秦王智勇宽仁,都瞎了眼罢?!
一盏汤药便似这般战战兢兢喝完,也不知是药力发散还是惊吓过度,颜子睿身上蒸出一身热汗,顿觉轻快许多。李世民作势要拿了热布巾提他擦拭,颜子睿怪叫一声烙饼般死死贴紧墙壁,恨不得学茅山道士穿墙而遁。
李世民只得无奈地交给侍从,自去沐浴,出门时一张脸在冷风呼啸的冬夜里硬是开出一朵花来。
那侍从姜由自热水里绞了热巾子来,擦拭颜子睿周身,一边擦一边道:“殿下和都尉逗趣呢!殿下何等样尊贵的人物,怎做得来这些下人差事。”
颜子睿这才放下一颗心来,姜由继续道:“只第一天殿下给都尉擦身,也不知道把炭炉挪近些,教都尉半夜里起了烧,殿下恼得什么一般……咦,颜都尉,您身子怎么又烫起来,莫不是又烧着了?”
正文 叁捌
李世民回到卧房时听得颜子睿正低声下气地求姜由:“好兄弟,你只管扶我回房,殿下那边我自会解释,我房里五斗橱左手数三的抽屉里有一封三十两的银子,是我几个月的饷银,全给你,不够等我这个月的饷银发了——”
李世民推门而入,颜子睿张口结舌,见了鬼一般盯着他。
姜由看起来倒是大松了一口气:“殿下可算回来了,小的告退,这个……颜都尉,小的告退。”说罢逃也似的溜出门去。
李世民颇自在地脱了外袍,抽出王诜味开的那张海上方仔细看了两眼,袖好了便向卧榻走近。
颜子睿的脸色便跟酱料铺子似的,各色杂呈,十分精彩。
李世民坐在床榻上,开始解里衣,精实匀称的肩背在烛光下似度了一层熟铜,看得颜子睿歆羡起来,不由就有些失神。
李世民边解衣边道:“你这是内伤。”
颜子睿怔忪:“嗯。”
李世民把里衣扔到一边:“王医丞说,你是丹田受损。”
颜子睿心里一抖:“啊……是。”
李世民钻进被褥:“任他手段高超,也只医得了你体表,治不得你根本。”
颜子睿攥住被角:“那……”
李世民探过身子:“但他给我一张海上方,或许可以一试。”
颜子睿死死贴紧墙壁:“甚么……方子?”
李世民把手搭上颜子睿双肩,眼神深深看进颜子睿点漆的眸子:“要在太阴至盛之夜,与一至阳之人气血相通,受他精元。之前要进补,最好是高丽的千年红白参、生在云顶玄冰上的雪莲、色作金黄的紫灵芝或秘藏圣地红景天。”
颜子睿喉咙发颤:“殿下说的,我听……不明白……”
李世民慢慢笑起来:“而今日正是月圆……”
“且我不久前刚喂你一盏高丽人参炖的十全大补汤……”
“而我一向气血旺盛……”
颜子睿生生被他说出冷汗来,直觉地觉得李世民此刻一举一动都如同捕猎的虎豹:“不必了殿下……”
李世民手上力道一分一分加重,渐渐把颜子睿摁倒在床上:“必须得很……,你一身修为难逢敌手,失却里岂不可惜?”
颜子睿鲤鱼般挣跳两下,心底不禁腾起一股业火:“秦王殿下你莫——”
话未说完,肩上力道忽地一松,李世民倒在床上:“只可惜我练的骑术刀剑都是外家路数,度气行血之类一窍不通,|穴位经络更是两眼一抹黑……”
“哈?”颜子睿愣在当场。
李世民顶着天顶出神:“等回了长安让药师(李靖,字药师)替你疗伤罢,他是各中好手。”
颜子睿的业火还没发泄,又教秦王冷不丁一盆冷水浇灭,他胸口剧烈起伏几下,侧头看见那浑球仍装得人模狗样一本正经,脑中一根线“啪”地绷断,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翻身合扑到李世民身上:“小爷我替天行道结果了你这昏君,也算功德一件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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