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委婉的用疑问提出,口吻却是肯定句。
雅同心性子一冲,俊眉一挑,三步并作两步,踩过一地枯枝败叶咯咯作响,俯身在那株不过巴掌大小的植物面前蹲下来。
撕扯下袖口衣料,长长三圈包裹住右手手掌,检查过虎口、手背、指尖全部密不透风包扎紧实,方迅速伸手出去,一个深呼吸间将蔓延红自地下整棵拔出,拎在指间转身看白发男子。
对方站在离他一丈开外,看他抓住的是远离蔓炎红根部的叶片,巧劲得力,不仅成功拔出整株植物,甚至半点株身都未损坏,显然是经过严格训练,熟识毒物,采掘方式炉火纯青。
微微点头,凌空抛过一个小小药囊袋,“这药囊浸泡过特殊药水,药材放入其中不至互为冲突影响,你可拿来盛放接下来采摘到的所有药草。”
雅同心接过,立刻将蔓炎红塞入其中,同时解开右手包裹的布巾,扔得远远的。
“相生相克的药草合处一袋,也不会减损本身药性?”听来很是稀奇,他从来都将不同属性的药毒分类揣放,身上绝不会少於十个药袋。
男子微微一笑,“用你们中原人的话说,各人自有各人压箱底功夫,不必惊异。”
“你不是中原人……?”话一出口,立刻咬住舌头,暗骂自己愚蠢。
深山密林,人迹罕至,他带兵深入,一路行来不见一个活人,而部将遭逢不知何处袭来的异毒已是死伤惨重,无一幸免。在这苗疆邪教出没之地,又岂会有中原百姓逗留徘徊?端看这男子奇异的发色,就定然不是寻常之辈。
他识得他身上所中奇毒,九成九与莫谷教脱不了干系……
那人凝眸看了他一会,将他懊恼神情尽收眼底,淡淡道:“中原地大物博,甚多良花异草,官轻痕向往久矣。可惜山长水阔,一直不得亲身前往。”
雅同心敛了心神,跟著笑道:“兄台存了心思要去,倒也不难。在下奉家师之命,远离乡土四处寻访罕见药材,游山玩水走走停停,不也从中原慢慢走来了这里?想来只要有心,无事不可成的。”
“你是寻访奇药,误入此地?”盯视他的黑瞳无波无澜。
雅同心道:“我一人独行惯了,自恃无愧师门习艺,处处异地皆可去得,起初进了这林子,遇得瘴气,仗著本事,以为不过寻常之物。谁知越入越深,不仅迷失原来小径,更因掉以轻心而沾染上莫名奇毒,咳……”抹去唇边黑血,疲累道,“就不知有没有那等幸运,能活著重返故土了。”
官轻痕道:“你若当真无愧师门,待一会集齐药草後自可得救。但若只是年轻气盛,未知天高地厚便擅闯此地,便要为你自己的学艺不精付出代价。届时毒发身亡,肉体溃烂渗水,面目全非,你师尊也免去抚尸痛哭的累赘之举。”
雅同心捏著药囊的手不由一抖,心说这男人当著他的面谈及生死时居然可以眉毛都不动一下,看不出丝毫同情怜悯,在他心里,一个人学艺不精就合该等死?
但细看他面貌,平静故常,也看不出幸灾乐祸的神色,仿佛他说那番话,就跟吃饭喝水一般稀松平常。
真是个难以捉摸的家夥。
毒性依然在雅同心体内潜伏,时间紧迫,两人不再交谈,继续一前一後寻找药材。
每隔一段路,官轻痕便会让雅同心停下,指给他看一些奇奇怪怪的植株,却不解释名称和药效,只袖手站立一旁,任凭他自己去采挖。
雅同心一边心里骂人──这又不是在做毒物分辨入门考试──一边暗自庆幸虽然这些苗疆草药极少在中原生长,前半生走遍天下的青霖在药书上却记载甚为详细,不至於让他两眼一摸瞎的胡乱猜测。
气喘吁吁将抓住的小飞虫塞回药囊,疲倦到极点的身子已经有些撑不住,摇摇欲坠。咬牙回身:“尚缺几样?”
算算时辰,再过一炷香功夫,魑霖草压抑毒素的药性就会全褪。他可不想浪费这好不容易拖延得来的两个时辰宝贵性命,仅仅是用来陪这个苗人兜圈消遣。
──你最好不要是在逗著本王玩,不然就算拼尽全力,也要拖你一起落无间!
官轻痕看到他动作轻忽、眼疾手快的将飞虫抓入药袋中,眸光微闪,终於有了一丝波澜。
他问:“我不知道驹草在中原竟也有生长?你从何处见过此物?”
“素未谋面。”
“那何以能够辨认只产於苗疆之物?”
雅同心翻个白眼,难道我不识字,不会自己看书?
“家师所撰医书上,略有涉猎。”不要再磨蹭废话。催道,“兄台,我所剩时间不多了。”
官轻痕嗯了一声,又问:“你的名字?”
“……”敢情死到临头的那个不是你,还能这样优哉游哉的问名字!
雅同心耐著性子,眼光四下一瞟,正巧看到一株名为断离的毒草,便信口编了个名字:“夏离。”
“我名唤官轻痕。”
“……方才兄台言谈之中有提到。”
“这是正式自我介绍。”官轻痕朝他伸出手,嘴角上扬,苍白唇瓣绽出一道清丽弧线,“中原人问候礼仪,是不是都从肌肤相触做起?”
这个人一路上都不冷不热不咸不淡,此刻突如其来流露出的善意和微笑,叫雅同心一时没有防备。他瞪著那张皎洁如月的端丽脸庞,忽然想到这个举止莫名的苗人似乎还长得蛮好看,不由就有点失神。
待回过神来,尴尬咳了两声,不去同他手心相接,只後退半步,道:“兄台误解了,中原只兴抱拳作揖,不仅男女间授受不亲,便是男子间,也不惯肌肤相触的。”
大雅男风盛行,他自己对身为兄长的雅月圆亦曾动过不可言说的心思,对同性间的肢体相触,较常人敏感许多,因而雅同心并不愿伸出手去。再者,这个叫官轻痕的不知道脑袋里究竟在想什麽,万一给他算计,落个不明不白下场,他可不敢掉以轻心。
官轻痕也不恼,轻轻一笑收回手去。
“还剩最後一味,但在方才那条清泉边。你能循迹走回去,我便告知你调和解药的方子。”
慢悠悠的看著他道。
果不其然,他看到雅同心拿著药囊僵立在了原地。
“那汪泉水里有一种名唤‘招提’的小鱼,长不过半厘,是解你身上毒性的药引,约摸需要十条,方能催活药性。”
长可及地的白发在慢慢紧肃的气氛中,微微拂动,似乎感染了主人愉快戏谑的心情。
无血色的薄唇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看似玩笑,却无一不带有冷静的杀机:“夏离,一炷香功夫。你若来得及,我救你。”
他俩一路寻药,已离相逢地点很远;即便雅同心体力尚足,即刻飞奔,赶至泉水边至少也要一个时辰,中途便会毒发身亡。
雅同心绷紧了脸,一语不发牢牢盯著官轻痕。後者不闪不避同他四目对视,微觉可惜。
这个中原人,比他想象中要来得有趣。看起来是饱读医书,对毒物药材的熟稔度,恐怕亦不在他之下。
若能将此人纳入教中,想必堪与野鹿他们四人并驾齐驱。莫谷会是如虎添翼吧。
轻叹口气,官轻痕挪开视线,已笃定雅同心是个喘不了几口气的死人。
他方转过身走了一步,雅同心凉凉的声音传入耳畔:
“官兄莫不是指的这几只小家夥?”
他手头勾著一只橙青色小玻璃瓶,在密林昏暗的光线中晃啊晃,官轻痕眯起眼,看见瓶中清冽泉水里,游动著十来个小小黑点。
戏谑的神情一点点收了起来。
白发男子把视线上移,移到雅同心被剧毒缠身而露出倦怠虚弱之色的眼眸上。
那双原本应当是闪亮清透的眸子,染满血丝,疲倦不堪,颊边灰白死气甚为明显。但即使如此,雅同心眼底最深处,也灼灼闪耀著灵动与不屈的神采,如同晨曦来临之前躲藏在浓厚雾霭後的耀眼日轮,虽一时遮蔽,依然拥有穿透一切阻碍的勃勃生机。
官轻痕不觉抿起唇,定睛凝视了雅同心许久许久,久到他自己都有些恍神。
“解方,官兄,现在肯,给在下了吗……”雅同心眼前陡然一黑,勾住小瓶的手指脱力,眼见就要碎裂一地。
官轻痕倏然飘至他身畔,一手抄起下坠的小瓶,一手扶住他朝後栽去的身体。
雅同心脱力倒入官轻痕怀中,嗅得他身上撩人心神的淡香,苦笑著暗忖,这莫谷教的邪人,行事作风,果然叫人难以揣测……
感觉到官轻痕从他手中接过药囊,将辛苦采得的几味药材倾倒出,再手脚利落的混淆在一起。
昏迷过去前的最後一点意识是自己口唇被撬开,瓶中泉水连著十只招提,一滴不漏灌入喉咙里。
这滋味真是难受──
昏昏沈沈想。
第四章
干树枝在燃起的篝火中劈啪作响,深夜阴沈的黑影蜷伏在被火光照亮了大半边的山洞口,林中阴冷的寒气,也一并被杜绝在温暖如春的石洞外。入夜已深,官轻痕选择的这间不大山洞足能遮风避雨,容纳得下五人同时伸展身躯躺卧。
雅同心恢复意识,打开眼帘,映入视野的是银白得不掺一丝杂质的长发。
官轻痕背对他盘坐篝火前,手上转动著一根叉了几条鲜鱼的长棍,侧面映照著跃动的火光,眉目间一派恬静自如。听到雅同心翻身发出的动静,略微挑了挑眉,并不转过身看他:“饿不饿?”
雅同心舔舔唇。毒性消逝後,虽然腹中饥肠辘辘,但更为明显的是口干舌燥的感觉。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渴。”很自然的对这个萍水相逢的男子开口要求,“有水麽?”
“你昏迷时我已喂给你许多清水,你觉得口渴,只是毒素褪去後的错觉。”翻动长棍,将烤得散发出滋滋香气的鱼翻过一面继续,“现在你最需要的是进食。”
雅同心撑著地坐起来,动动手脚,发觉自己还很虚弱,所幸毒素应当是褪得干净了。
向後仰靠到石壁上,四下打量一番。山洞不算很大,但收拾得分外清澈,不见寻常洞穴中的动物尸骸或残枝烂叶,官轻痕显然花过一些力气。
“多谢兄台相救。”
看他娴熟转动烤鱼的动作,这些杂活琐事做来极其顺手熟练,不知在莫谷教中担当何等职务?大概是勤务或内政之类罢?
雅同心伤势一有起色,立刻盘算著如何利用这个误打误撞的机会打听到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