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堪抄》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不堪抄- 第2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现在你听到那声音了吧?”仲雪问阿堪。

“什么声音,我完全没有听见。”阿堪假装无知。

“就像吓唬小孩‘磨牙的狼外婆要来了’,果然有三百头狼摇着铃飞过城市上空。”

“那不过是伐木工在吃晚餐。”阿堪毫不在意,身为神职人员,他倒比任何人都不信神,“漫山遍野的伐木工,又累又饿,牙变得很长。吃食会磕到碗,要知道,在灾异横行的年份。他们还把前代神巫的尸体挖出来,骨头煮汤一人一勺喝光啦,这也阻止不了鼠疫、伤寒、癞痢头和脚气病的横行。”

“因为像你这么不堪的巫医连牙疼都治不了,他们才不得不那么干!”

“别对你那颗宝贵的牙齿叽叽歪歪,生病说明你还没被神灵抛弃,你应该兴高采烈地接受那颗烂牙,神灵赐予你疾病是为了让你保持谦卑之心,不要忘记自己不过是一个人类!”阿堪丝毫没有放慢脚步,仲雪挨了他的恐吓,却很振奋,这才算神威充盈越国嘛!他们已穿行于一片野生桑林之下,稠密的桑叶相互叠加,下雨也落不到头上……须臾,厚重的云层盘旋上空,闪电头尾相连,映得桑叶恍若一张张锡片,一阵阵雷击擂动大地。

“今年的蚕丝收成会很坏,雷雨提早来了。”阿堪嚷。这句话也点通了仲雪的心犀,氤氲一片的大地,托着云层射下的闪电,不正像热气腾腾的大浴盆,泡熟撮起一束束洁白蚕丝吗?两人身心之中酝酿的想象,又忽然具象化了。

闪电犹如天地间的苍白火炬,他俩瞄见巨大的蚕神伏在整座桑林上吐丝——白丝与桑叶犹如锡器,攀附着密密麻麻的小蚕蛹……雷公追踪而来,把霹雳一击一击锤入蚕神的庞大身躯,焦灼的巨蛹滚落,碎成一块块腐肉,砸到他们身上。两人又痛又怕,“见鬼!这让我想起老家暴躁的卖鱼女人,动不动拿螃蟹和牡蛎往人头上砸。”只好拼命地逃离桑林,再定睛一瞧,身上落满通红的活山蟹,原来是山蟹钳伤了他们,两人不由哈哈大笑。

“你也看到了蚕神?”阿堪盯住仲雪,“这下你又像越国人了,竟然能看到越地之神。”

“我本来就是半个越人。”仲雪说起自己的人生,母亲是越国人,父亲是吴国人,父亲送他去楚国学习……获知父亲病重,他跳上轻便邮车匆匆奔回,却没赶上临终一面。父亲死了,继承家业的是兄长,他百无聊赖,别人劝他随便做点什么,于是他来越国探望母亲。

“我在楚国,看到那些穿黑衣服,十分肃穆的越人,对他们印象很好……”仲雪捂着额头,“但是你——因为你这个待在造型奇怪的神庙里的巫师,我对越国近乎失望了!”

“只有远离越国的越国人才像两倍的越国佬!”阿堪哼了一声,“下雨天就会听见磨牙声的聋子有什么资格说别人?”

第一集 春之篇·雨呗 第四节 邪听

雨不知不觉地停歇了,白雾纷纷扬扬,将仲雪层层包围,如同巨型的蚕茧,这是他从没见过的水汽与海滨的杰作。狐狸皮毛都沾湿了,十分难看地伏在灌木里,仿佛也被浓雾催眠了,等仲雪和阿堪走得很近,才拖着沉重的大尾巴惊窜上岩石……视觉与听觉都无用了,只有黏稠的雾块擦过脸颊缓慢移动,仲雪像盲人一样揪住阿堪的衣袖:刮满污泥的袖口,有种快要霉变的汗味,突然从袖筒里伸出的手,紧紧反握住他的手——仲雪的心猛然一跳,他就任由阿堪牵着手,有些难堪与无能为力地由阿堪领着,走出这片海雾。

“现在你听到那声音了吧?”仲雪问阿堪。

“什么声音,我完全没有听见。”阿堪假装不知。

“就像远处狐狸的尖叫,被雾气濡湿了,也变得闷闷的。”

“那不过是乡鄙少年朝北楼的姑娘们唱情歌。”雾的远方,一些火把晕染出零落的光,那些火星也是湿漉漉的……这样的夜晚,没什么吸引人的战乱,许多新生命会被孕育出来吧。

咕噜噜一长串腹鸣,仲雪才发觉自己饿得快瘫痪了,尤其近两年来,他被思乡之情所折磨,首先被口腹之欲蹂躏!在楚国时像火烤一样想念着煎年糕,还有银鱼羹……异国他乡的奔波,吴越山河的细微差别,他还能忍受,但没有吃的……?!肚子和舌头的绞痛时刻提醒他:自身不过一个飘零过客。

“你的‘临近神庙’,不会是翻过鲸鱼背才能抵达吧?”

“当然不是。”阿堪答得清脆,“我迷路了,丘陵地带就是恼人啊,哈哈哈。”

“你……还是改名叫‘误入山中’算了!”

细细密密的浓雾,撩拨草木和行人的身体,偶尔从密闭的黑夜中传来一声鸟儿的惊叫,不知山雀如何晾干翅膀……两人越走越远,突然听到清越的笛声。

“听。”仲雪仔细分辨,连阿堪也屏息,那是无法否认的乐响。忽而林间一闪,恍若少年人的身影,时而隐没树木之后,时而显露草丛稀疏处。

仲雪松开阿堪的酸臭衣袖,追了上去,全然不顾阿堪的大嚷。

许多枯叶只到春季将尽才飘摇而落,水淋淋的叶芽闪着嫩黄的光,将落叶挤出枝端,在仲雪身边飞舞而过。阿堪急切地追上他,挥舞又长又瘦的手臂,用力揪住他,“你最好不要乱跑!”

“你不是迷路了吗?那是一名少年,用笛声引导我们,”仲雪心思全不在无能神官身上,“他还穿着我的披风!”

“该死的披风!庸俗财主只挂念宝贝披风吗?”阿堪磕磕绊绊,就像笨手笨脚的保姆追逐她那在悬崖上飞奔的小瞎子。

仲雪很快转入一条松林小道,这是常说的“伐木小道”,松林发出低沉的呻吟,茅草低下沉甸甸的头,白雾茫茫的小道两旁。也许就是险峭的岩壁,底下隐约传来某种咆哮,还有山户驯养的一两声狗吠。

“披风上有一块双龙佩,是我师父的遗物,”汗水和雨雾混在一起,连仲雪的声音都变得阴森,“这是他留给我的唯一一样东西。”

“这场寒冬真不赖,连你师父也死得很及时,以便于把各种宝贝遗产都挂到你的披风上。”阿堪吹了记口哨,又愧疚了,偷偷瞥沉默不语的仲雪。

“那少年是不是水蛇变成的妖怪?”仲雪以一种异乎寻常的冷静姿态问,“是不是木石精怪、鬼魅,或是被很猥琐的老头圈养在深山里的私生子?”

“也许是啊,你下雨天听到的就是他的呼唤。你的妄想狂……快赶上神官了。”

“难道只允许你一个人胡思乱想?”

“我的职业允许我胡思乱想……!你被狐狸迷住了吧,那里不能去……”

黑如磐石的深夜云层,偶尔也会裂开一丝缝隙,灰白的光就从中投射下来,在山林中泛起青幽幽的微光。仲雪拨开长长的蒿草,朝幽光走去,把阿堪的絮叨抛在身后……庞大的咆哮声、冰冷的雨雾、不一样的风,像斧子一样朝肌肤削砍,仲雪闭上双眼、捂住双耳,承受那呼啸而来的砍伐,“……这是海。”

伐木小道的尽头,是一湾十里长的海滩,从山坡到海滩,堆满了砍伐下来的原木,等待着运往国外;海波撞碎在岩礁上,除了咸味的水,闻不到任何气味,海天间一片混沌。

第一集 春之篇·雨呗 第五节 妄行

夜光变得非常微弱,越来越微弱。

仲雪被突如其来的低矮洪流冲倒……唧唧卿卿的洪流,原来是一群欢蹦乱跳的猪仔!还有火红的山蟹轻捷爬过,猪仔就朝它们一阵乱拱。

吹笛少年消失了,路口涌现新的身影,就像一簇簇黑乎乎的树干。

“是谁?”仲雪问。难道真是山灵、木精?还是他所期盼的……师父显灵?仲雪出生在吴国,成长在楚国,第一次见到海,却是师父带他去的。刚强如他,也不由自主地期盼。

对方并不回答,反而试探着慢慢逼近……那并不是一个人,确切说,是皮肤黑得不辨外貌的一群人:他们很矮,只到仲雪的胸口。一手支竹竿,身披沉重的棕毛蓑衣,露出一双双晶晶亮的眼睛,像阿堪的那样闪着纷乱的光。仲雪留意到山民的眼睛都长得很美……而他是彻底单独一人了。

排头的蓑衣人对仲雪熟视无睹地绕行,一手轻挥竹竿,刺弄猪仔,驱赶它们前行;中间是女人与孩子,她们不穿蓑衣,头顶大斗笠。浑身涂满红泥防虫叮咬,赤裸的胸脯上,斜系细细的麻绳,麻绳后拖着一串串鱼鲞、肉干,眼睫扇动着好奇,身形漂亮像牡鹿!接着,是八个人扛着棺木,这的确是密林中的送葬队伍,寂静肃穆……

抬棺人一个趔趄,差点滑倒,仲雪伸手帮他稳住。他支吾了几个音节,仿佛是道谢,在雾蒙蒙的黎明前,本该是做梦的时点,仲雪分不清现实与幻觉。被催眠一般加入队列,穿过一排排似有讲究的木头,进入另一个世界。如同两面镜子相对,密密麻麻地映照出虚拟的空间,波涛声又远去了……仲雪弄不清与海的刹那相见是真实,还是连隐隐的牙疼,也不过是辗转反侧的雨夜惊梦。

伐木小道渐渐开阔,朝南一面的山坡多年前被砍伐干净,只有伏倒的茅草,被风顺次抚弄。送葬队伍抵达了休息地,棺木被放置正中,人群围绕棺木团团坐。轻声低吟,歌声犹如从海面升起的昼光,不一会儿爬上树梢;他们把山蟹浸在酒里,喝上一口,相互传递,酒是蜂浆酿成的,有一种刺鼻的甜美。

仲雪离开故乡才短短几年,对童年的回忆也并不特别珍惜,那不过是一段成长累积的历程,当他回到故乡,发现生活已被时间敲得七零八碎。父亲去世,兄长继承父亲的地位,以一种教训人的主人口气训诫他。没错,他留在父亲的城市中,就是兄长的仆人。自己也是父亲留给兄长的遗产之一,他从楚国学来的所有文明礼仪,都是兄长的财物。而眼前,疲惫不堪地迷上一天一夜的路,和一群野蛮人坐在一起喝同一个杯子里的酒,又算是什么呢?

昨天的透明黄麂,驮着越国的清晨,在海滩边拖着它的瘸腿。清风微起时跃上山林,现在它已随着新鲜的晨风,扩展到柔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