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些事情前思后想,她努力地连结起来,想由其中抽丝剥茧,去碰触他深藏的心,她仍是不懂,仍是不懂呵……
“后来,你猜测我家阿爹可能已将玉如意带回镳局,因此才以青龙的面貌夜闯九江四海,是也不是?!然而在行踪败露之后,你走了第二步棋,决定藉四海徵招镳师的机会混进,还向阿爹主动请缨,押着朱大人的镳至山东济南府,你、你──”
思及大明湖畔的那一夜,她方寸一阵柔软一阵羞涩,当然,也是又气又恼。
“既然已经劫到那对玉如意,你尽管离去便是,为什么还要留在四海?!到底存着什么心?!”
他静瞅着她,下颚紧绷着,在那张黥灼的面容下,很难瞧清他真正的想法。
“关莫语,我就恨你什么话都不说,你到底想怎样?!”
又被他气得失控,她抡起小手赏了他胸膛好几举拳。
他任她捶打,忽地双臂合抱,牢牢将她拥住,而头再次俯下,不分由说地攫住她的朱唇,那亲吻如此热烈,和他冷峻的态度简直是天壤之别。
“唔……不要──你放开!”
窦来弟剧烈地挣扎起来,双手不断地推打着他,猛然间扫中他下颚一掌,把他的脸打偏了,陡地让他清醒过来。
两人都喘着气,相互交错,窦来弟在他深切眼底瞥见疾掠而过的歉疚。
她喜爱他,自然想和他亲近,可是不能这样,也不是在此时此刻。
“对不起……”
他语气极低,轻轻敲进姑娘心里,即便她余怒未消,也因他这一句道歉慢慢软化了。
脸容抬起,正欲掀唇,却瞥见露出他前襟的一截颜色。
窦来弟静谧谧地牵动唇角,如窥知秘密,小手迅速地探了过去,将那截颜色从他胸怀里抽出。
惊觉那样东西,他拾手欲要抢回,已然晚了。
“是我的青巾。”吐气如兰,她心型脸儿如花绽放,下意识凑近鼻尖轻嗅,香气如故,“在塞外原野的小河旁,我帮你包裹肩伤,这是我给你的青巾,你一直带在身边。”
她单纯叙述着,跟着美眸一扬,亮晶晶地瞅着──
“关莫语,你还有什么话说?”
他已无话可说。
叹了口气,他面容微热,语调已不再故意压低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窦来弟略偏着头,酒涡荡漾。
“在塞北草原上遇到你,你骑马朝我而来,脸上蒙着巾布,只露出一对眼,我却不知该唤你青龙还是关莫语,从那一刻起,我心里就怀疑了,后来呀──”微顿,她俏皮眨眼,“青龙丢下话要去杀齐吾尔,害我提心吊胆的,想不到青龙没杀成齐吾尔,关莫语却把人家救回来了。”
“唔……”他撇撇唇,目光闪烁,似乎有些不自在。
“你、你那一次真把我搅混啦,想来想去,就是不懂你到底要如何?最后我在原野河边找到你,帮你裹伤,是你肩胛上那个咬痕让我笃定下来。可你什么都不说,我真是恼你,真的、真的、真的很恼你,恨不得再狠狈地咬你一口。”最后还加强语气以表心意。
他挑眉,一手轻抚她的颊,有些举动是下意识的、情不自禁的,特别在他已经吻过她之俊,彷佛解除了某种无形的封印。
“你从那时就知道了,还不断来刺探我?”
“那你更可恶,咱们家对你掏心掏肺、有情有义,你却耍弄四海里所有人,骗得大家团团转,你、你到底为什么?”
紧绷的心情松懈不少,她跪坐起身,手指戳着他的胸膛质问起来──
“还有,巫山青龙寨这些年为非作歹,干下不少伤天害理的事,他们是你的手下,你怎能如此放纵?!”
“他们不是我的手下。我不是青龙,真正的青龙早在几年前便死了。”
“什么?!”平地一声雷,震得窦来弟瞠目结舌,忽地拔尖儿嚷道:“你是假的?!”
关莫语连忙捂住她的嘴,将她拉进怀里。“别张扬。”
她扳开他的大掌,眼眸一抬,今天不问个水落石出,她四海窦三就不姓窦。
“你再敢瞒我,我、我一辈子不理你。”
他又是叹气,已然妥协。
“我十八岁开始闯荡江湖,一日在川东境内遇上盗贼出没,不但抢尽商旅财物,还要掳人妻女,当时,我出手杀死七、八名大汉,逮住了贼首,其余的喽罗抢了些许钱财便走,也不管那头儿死活。待问清,对方竟是巫山青龙寨的大寨主。”
窦来弟随着他的言语思索,小手轻轻碰触着他颊上的黥纹。
“那个青龙大寨主就是长这个模样吗?”
他任由她的指尖一寸寸地探索,薄唇再度吐出话来──
“他胸口在打斗中教我一剑刺中,撑没多久便断了气,后来我……我就决定假扮青龙身份上巫山去当大寨主,又后来,我瞧那姓朱的不顺眼,打算大干一票劫光他的珍宝,再后来,你就什么都知道,不用我多说了。”
“嗯?”窦来弟美眸缓慢地细眯起来,觉得他这段话交代得不清不楚,省略了七、八分之多。
他故意避过不谈,那她总有发问的自由。
“你好好的自己不当,为什么偏要混进青龙寨?还有哪,这张脸皮打哪儿来?难不成是你自个儿做的?”
她摸得好生仔细,还是感觉不到接合点,此般易容堪称绝技。
关莫语垂下眉目,闷闷地道:“是我自己做的不成吗……我阿娘的闰名唤作宋小乔。”
听到这个名字,窦来弟怔了怔,刚开始还不太明白他作啥儿扯出自己的娘亲,思绪忽地一动,她眼珠子滴溜溜地打转儿,才恍然大悟地瞪着他。
“你、你你是说『千张面』宋小乔?被江湖誉为易容神手的宋小乔,她是你家阿娘?”
关莫语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我的技巧没有阿娘好,这黥面上的深蓝纹路没办法永久保持,每隔一段时间就得重新染色,用的正是冬青叶熬煮出来的染汁。”
他的这番话,终于解开了窦来弟心中长久的困扰。
她一直好奇着,他一个大男人不染巾、不染布,当年为什么同她争买一捆冬青叶?
原来,是为了他的黥面。
“你当年还骗了我和小金宝,说你阿娘已经不在人世?”
“我没有。我只说,她很早就不在我身边,是金宝姑娘会错意。”
仔细一想,呃……好像是这么回事。不过,倒不重要了。
软软的掌心捧着他的脸细瞧,窦来弟原是要笑的,柳眉弯弯,眼儿弯弯,唇扯了扯,还没拉弯上来,却陡地发出惊呼。
“怎么?!”关莫语教她吓了一跳,现下身在险境,处处危机,直觉地便将她的头颅压进怀中护住。
她倒不领情,像泥鳅似的钻出一张小脸,直勾匀地盯着男子,脸微白、唇微颤地开口──
“关莫语,江湖上的人都知道,你阿娘她、她最后嫁给你阿爹了……”
这话乍听之下挺好笑的,但关莫语实在笑不出来,知道她思绪敏锐,用不着他多作点拨,已经有所联想了。
窦来弟咽下喉头紧涩感,心“咚咚”地响着,有些兴奋得知了他的家世。
深深吸进一口气,她努力让声音清晰而稳定──
“你曾说你是两湖人士,指的便是岳阳的五湖镳局,你阿娘是『千张面』宋小乔,阿爹自然就是岳阳五湖的头儿关涛关师傅了。”
听到“岳阳五湖”和“关涛”几个字,他神情阴沉下来,语气仍闷得紧──
“那样的人不配当爹。”
“你为什么这么说?他、他──”
“他怎么样?!”男人双目透着戾气,低沉痛恶地道:“娶我娘亲一个还不够,又看上别的女子,他的誓言都是假的,比什么都脆弱,害我阿娘为他一辈子伤心,宁愿剃发为尼,发誓永不再踏入红尘半步。”
呼吸急促起来,他试着控制,全没察觉双臂将姑娘的腰肢揽得多紧。
“他一见到貌美女子就丑态毕露,如今又来纠缠你家云姨,根本就是……就是……”想不出适合的骂言,他眉峰成峦,一拳击在地上。
窦来弟悄悄握住他的拳头,轻轻地揉弄着,将那紧握的力量悄悄扳开,软声道──
“所以你离家出走,浪荡江湖,再也不回去?”
他瞅着她,落寞地扯了扯唇,语气微冷,“我是出来寻找阿娘的,她由岳阳五湖独自出走,未留只字片语,我是她唯一的亲人,而那个男人有别的女子、别的儿子,我还回去干什么?”
“那么……你找到你家阿娘了吗?”
他点点头,五指下意识地与她交握。
“她在峨嵋山上的一处道观带发修行,她要我回岳阳,可我不愿意……既然他是走镳的,我偏要当贼山寨里的大王。”
窦来弟眨眨眼,意会了过来,手指儿又去戳他厚实的胸膛。
“你、你你冒着天大危险混进青龙寨……难不成就为了赌气?”
喔──亏得众人还夸他沉稳干练、年轻有为,哪里想过他也这般任性?比起她真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抿着唇不说话,视线调向别处,那模样十足像个发倔的孩子。
“关莫语?!”她还想知道得更多,小手伸去想将他下巴扳正,他却拒绝合作。
窦来弟只觉眼前一闪,喉头和肚腹微闷,待定眼,已被他用相同手法封住穴位。
“唔、唔……”这个臭人?!
她定住身躯不动,连声音也被剥夺,只能靠着滚动的眼珠愤愤抗议。
他还想怎么样?!放开她啦!
“来弟,我暂时不能放你。”
他读懂她的“眼语”,忍不住倾身吻着她的眼皮,窦来弟脸微红,看着他将她举起的手按下,让她端正地坐好。
“我们的坐船本不该遭劫,他们此次下山,主要目的是五湖镳局所押保的一批官银,没想到咱们的船行在前头,也一道中了埋伏。”
他翻入江中已不及救她和云姨,当下便独自潜走,再扮上青龙的面貌迅速转回,甚至还率同众人一起劫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