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心志来说,她倒也不笨,只是这里……”他点点脑袋,“木了一点。”
“那便要你这个当干哥哥的多多提点啦。”
“好容易把这个烫手山芋抛了出去,我可不想再当这个苦差。”少鸾整个人瘫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让白露露歇着,自己骑着马绕马场跑了一圈。
这马场的老板是青帮的杜老大。杜老大原是马贩子出身,这是上海滩最大的马场,青草茵茵,一眼望不到边际,他打马兜了一整圈,都没见着乔天。
乔天要骑马,没理由不到这家马场来啊。啊,他知道了,一定是关玉棠马术不错,乔天找不到用武之地,因此带着她去哪个僻静处去了。呵,他自然是占不到她便宜的……
马一直往偏僻处走,整个马场都是圈起来的,三面是栅栏,只有南面是山。初夏时节,草木繁盛,也正是虫蛇繁殖的时候。马蹄在长草里踏过,人和马都瞧不见底下事物,忽然那马一声长嘶,疯了似的奔了出去,险些把傅少鸾甩出去。饶是百急中拉紧了缰绳,马却停不下来,一路狂奔出去,养尊处优的傅家少爷哪里经过这阵势,已经驾驭不住它,连忙大声呼救。
玉棠和乔天正在树下聊天——正如少鸾所料的那样,玉棠的马术显然大出乔天意料之外,眼见“教佳人骑马”的韵事无望,便拉着她好好歇歇。正在给她讲哥哥乔远的江湖故事,玉棠听得很入神。正讲到乔远单刀挑了对头的场子,巡捕房的人却突然出现,呼救声便在此时传来,一匹马从面前一晃而过,两人俱感到一阵凉风扑面。
“好像是少鸾的声音,”乔天远目,“怎么了……你干吗?”
“没听到他在叫救命吗?”玉棠已经翻身上了马,眨眼间已飞跑出去,底下的话,乔天已经听不见了,“——飞龙寨在江湖上可是亦侠亦匪的——”
她的马术精奇,转眼已经追近。但前面那匹马却像是已经失去了神志,跑得快极了,一身白马如雪,端的是匹好马,马腿上却有一道乌黑痕迹,一直滴下来,可它太快了,玉棠看不清。停下马来检视地面,草尖上被沾上了一点点乌黑液体。
她脸上一变,追上去大声向骑手道:“跳下来!跳下来!”
“开玩笑!”少鸾脸色发白,“跳下去就没命了!”但身体却随时都有可能被抛出去,而且这马似乎疯了,再往前就是边缘的钢铁栅栏,撞上去必死无疑。
生死不过一瞬,不等他反应过来,眼前忽然闪过两道寒光,马再跑出十几米,气力完尽,咣然倒下。
傅少鸾跌在地上,整副骨架仿佛都已经散掉,眼前发黑,只觉得有人把他的每一根骨头都拿出来敲了一遍。
“还好没伤着筋骨。”玉棠道,随即将他交给随后赶来的乔天,自己去看那匹马。两把薄薄柳叶刀,一把切进咽喉,一把切进心脏,只在皮肤表层留下一点刀柄,她把刀拔出来,黑色的血即刻冒了出来。
少鸾被禁了半个月的足。
幸亏中西医都说没事,不然只怕要被关半年。
老太太每天命人熬“浓浓的骨头汤”,又着实感谢玉棠,并且引发另一桩心事,“你要真这么去了,傅家的香火可就断了!”
“婶子不是还没生吗?”
“结婚这几年都没动静,也不知会不会生……”老太太长叹,“玉棠的事我看已经八九不离十,你自己的事给我快些儿——”话题一旦到了这样就很难再停住,少鸾嚷起头疼来方把老太太混过去。但禁足的命令却如何都没法得到撤消,管家老同好像不干别的事了,整天在他房门外晃悠。
不过乔天这些天都没有动静,估计是因为这件事被乔远教训了,玉棠也闲了下来,少鸾便教她跳舞,教完了华尔兹,就教探戈,或是在院子里教她打高尔夫,初夏的草坪在阳光下绿得晃眼。这些日子一阵雨一阵晴,草像是喝了催生素,一味疯长,花匠不得不动手修剪,空气中充满植物清冽清苦的香气。
一个下人穿过草坪向两人走来,手里捧着一只长长的匣子,打开来是一套衣裳,雪白上衣,漆黑长裤,还有一条男式三开叉吊带,另外一只小帽,看起就是一套缩小了的男装。
“给我的?”玉棠把衣服放在身上比了比,狐疑问。
“嗯,去试试。”
然而试在身上的效果实在是好,且不说她原本那些老式的衫子,就连当初在旗袍店试的那身旗袍都比了下去。这样的衣服一穿上,玉棠身上那股与一般女子截然不同的飒爽英气再不用藏在女式衣衫的柔美下,郁郁葱葱地显现出来了。玉棠自己也喜欢得很,“嘿,还是男装好,不管是中式的还是西式的。”
“那天你穿骑马装的样子提醒了我。”少鸾打量她,“头发全收起帽子里,就更好了。”
玉棠照办了,在他跟前转了个圈。少鸾满意极了,仿佛看到的是一件自己的作品,充满了成就感,“我当初真是说错了,我们玉棠只要好好打扮打扮,全上海滩的男人都要拜在裙下,哈不对,是裤下。”
他大笑起来的样子非常亮眼,左颊上的笑纹深深,眼睛弯成弯月,里头水光盈盈,映着日光,似一片光影闪烁的溪流。第一眼见她便觉得,“这个男人生得太好了点,油头粉面。”这不是玉棠喜欢的类型,却也没法不承认,这样一张漂亮的面孔,会引得人长长久久地看下去。
“怎么突然这么好心?”
“救命之恩我还没报,一套衣服又算什么,”少鸾笑道,“这一套是我试着样子叫做的,既然穿得好,明天再去订它个几套。”
“别说报恩,乔天是你拉的线,我还没谢你呢。”
从相识以来,两人的气氛还没这么好过。在这一刻,才真有了干哥哥干妹妹的样子,少鸾问:“你真认定了他?”
“唔。”
“不想再看看别的?”
“这又不是买衣服,要货比三家。乔天我看着挺顺眼的,他也挺顺着我的。男人嘛,就是要老老实实听话,他的钱多不多我不在乎,反正我有的是钱,只要他对我好就好。”玉棠一面说,一面扭头看自己的后裤角,她在飞龙寨向来是穿男装短打的,十分便利,在这里穿裙子做“淑女”,难得这样轻松,忽然想起一事,问:“那天在马场,那个白小姐是你的朋友?”
“唔,怎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她当真漂亮。头发卷卷的也怪好看。”
她是一向反对在头发上动手脚的,少鸾立刻道:“你也去烫好不好?”
“那不行,我来的时候,爷爷奶奶每人交代我一条。爷爷说,‘不许让人欺负’,奶奶说,‘不许弄头发’!嘿,别以为我们是乡下人,就不知道上海的事,上海乱着呢,我们都知道。”
“那你还来。”
“你以为我想来啊,”玉棠惆怅地叹了口气,随即又精神起来,“嘿,快点跟乔天结婚,我就可以回去啦。我都快想死奶奶了,还有面条子、锅盔、辣子……”
“嘿,你奶奶我是弄不来,你说的这些东西,我倒可以带你去吃。”
玉棠眼睛一亮,“真的?”她眼睛一睁便是骨碌圆,里面黑白分明,光亮照人,少鸾只觉得心尖上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挤了一下,酥酥润润的一点疼,一点痒,恍然便是第一次看见照片上那张小人儿时一般。他嘿嘿笑,“你知道我别的什么都不会,吃喝玩乐却是样样精通,上海滩也有陕西馆子,咱们这就去。”
两人便兴兴头头打算出门,老同适时地出现了,“二少爷,半个月还没到。”
少鸾自然大大地扫兴,使了许多手段,奈何老同仿佛只会说这一句话。玉棠想了个主意,“你把店名告诉我,我让少容姐带我去。”
“那店开在小弄堂里,她未必找得到。”
“那乔天呢?你们总在一起,他该知道吧?”
这倒是的。纵然再不情愿,也只得把电话拨到乔家。因为马场出了事,乔天要帮着大哥乔远料理,所以忙得很。但一听是玉棠想去,二话不说便点下头来,车子下午就到了傅公馆,少鸾目送着玉棠坐上车去。
唯一的伴走了,傅家显得格外空阔起来。老太太和大太太跟前他是不太愿去的,因为玉棠交友的成功,反面地衬出他在人生大事的拖沓,两人一见到他就要耳提面命一阵。大爷平时很少管这事,如今也偶尔提一提谁家的姑娘听说不错。二叔更是勤快了,一旦在外面玩时有哪位名媛在场,回家便好好形容一番,拍拍少鸾的肩,“下次二叔带你去!”
“双喜临门”仿佛成了全家一致的愿望。
少鸾怏怏地闷在屋子里,看了一会儿闲书,开了无线电,里头传出周璇的歌声,正宜慢舞一段,可惜却没有舞伴。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晚饭时胃口很差,只喝了几口汤便打算回房去。此时门外传来汽车响,他站了起来,“回来了!”
第3章(2)
果然乔天把玉棠送了回来。乔天如此已是傅公馆的贵客,老太太都搁下筷子来款待。几上切了水果,端上冰镇的绿豆汤,又倒茶。少鸾问玉棠:“味道怎么样?”
“根本不是一回事,油泼辣子是凉的,根本不辣,面条细得像头发,一点嚼头也没有,还有那锅盔,那怎么能叫锅盔,那是油煎饼!哼,要不是乔天拦着,我非砸了他招牌不可!”
乔天一脸苦笑,“这个,上海人都不吃辣,他既在上海做生意,菜式自然要按上海人的口味改良。”
“那他叫什么陕西饭馆啊,直接叫上海馆子不就成了?”乘兴而去败兴而归的关玉棠显然心情极差,转身上楼洗澡去了。
“这孩子真是……”老太太向乔天道,“乔先生别见怪。”
乔天自然说没事,但神色却总像是有心事,递了个眼色给少鸾,告辞出来时少鸾相送,乔天道:“玉棠说要去马场找毒蛇,你们快给劝劝。”
少鸾吓了一跳,“她去找蛇干吗?”
“说是给她爷爷配药酒……我怎么都劝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