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无我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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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无我嬴-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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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多严重……当马车沿着城内碎石铺就的道路缓缓驶出时,他才知道,原来那一年被智氏困在晋阳城中时的状况,还不是算是最糟糕的。
  残阳已坠,霞光尚存,一条条宽阔的金色光带直贯长空,如同大鸟腹部细小的毫羽般的绛色云朵铺满了西方的天穹,大户人家里开晚膳的钟声铛铛敲响,然而却没什么可吃,只能听着那浑厚的金石之音随着晚风绕彻城内的大街小巷。临街的店铺居然有几家还开着,却没有人来光顾,口粮的价格贵成了金子,谁还有闲钱来买别的呢?为了抢几斗麦子有人当街斗殴给打破了头,鲜血直流也不松手,不小心洒了半撮,当即不管还受着伤,便伏在地上一粒一粒的捡起来。
  血色滔天,晚风拂过,嬴赵坐在马车上,从帘子内半探出头来,巡视这哀鸿遍野的人间炼狱,昔日繁华如许的中帝之都,车轮辚辚碾过处,城中此刻一根野草也无,那一株株柳树柏树,凄惨地空自站在街头巷陌,被剥了皮的树干林立出一片惨白,枝头光秃不见叶————管它能吃的不能吃的饱腹的不饱腹的,只要是触手可及的东西,统统都已给人煮来嚼了。
  包括…………包括那些饿死者的尸体。
  邯/郸城内的情状比起郊外农家来说其实还算好,至少嬴赵并没看到人相食的惨状。马车沿着宽阔的青石路轧轧驶出高大城门,行不多时,便能看到被血一样的夕阳浸透的原野和错落矮小的村庄房屋。极目望去,地面赤褐干裂并无草木,远远近近,不见炊烟,只有几株枯死的树木凄凉地立在田埂上。
  赵人设智巧,仰机利,本就不喜耕种,多爱经商。今年大饥,更是无甚收成,民不聊生,可饶是这样,嬴赵也不得不依旧征收军粮,没有军粮,如何能够同嬴秦继续抗争下去?他坐在车上透过帘子的缝隙朝外瞅,一片荒凉。他心内自清楚,大概连农民往日的存粮都被收去了罢。马车驶近村庄,没有人声,也不见庄稼,倒是田边随处可见散落着的尸体,皆是瘦骨嶙峋衣不蔽体,不是穷死的就是饿死的,连乌鸦都不屑来啄。
  并非没有人负责将它们扛去村外掩埋,只不过埋了死,死了埋,大概是有些忙不过来,估计连扛尸体的也该饿死好几个了。晚风中似乎都带着一股腐尸的气息,沿途还听人说还有走投无路冒险闯入平日的富户家去劫粮的,只在厨下瞧见了饿死的厨子和侍女,扔在柴堆旁,大概是打算用死人肉来做晚饭。
  停不多时,嬴赵不忍再看,遂命马车掉头回城,此时天已擦黑,光线朦朦,地平线边一片血光,四匹骝马拉着华盖圆舆的车子朝邯郸西城门稳稳驶去。嬴赵最后打起竹帘,朝被笼罩在苍茫暮色里的辽阔原野投去匆匆一瞥,却不经意间瞧见路边不知何时腾起了野火,几个蓬头垢面的村民互相搀扶着走出来坐在旁边,扒拉着那些躺在地上的死人,无奈那些尸体形状若骷髅,实在是没有多少肉,他们便取刀来,将死人们的胸腹破开,扯出一串血淋淋的内脏,沥干净,放在火上烤。
  惨不忍睹,竟至于此!嬴赵大惊,转脸一把摔下帘子,深吸两口气,顿时觉得心头堵得厉害。
  这便是亡国之象了吧?还有比这更可怕的情境么?马车吱吱呀呀缓缓前行,嬴赵阖上双目,以袖掩脸,听着驾车人的吆喝声,銮铃晃荡叮叮作响,他眼前却不住地回放着刚刚看到的情形,他想到了自己漫长的一生中所经历过的许多次灾难,比如晋阳,比如长平,比如…………
  时至今日,真的已经到了连反抗都无力的地步了么?
  天渐渐黑下来,马车略略晃荡着,徐徐驶至邯郸西城门,估摸着就要通过城门时,嬴赵却听见车外隐隐有喧哗之声传来,似有人在大声说着什么。车夫高喝两声,拉车的四匹马猛地停住了。嬴赵的身子由于惯性微微前倾了一下,他还沉浸在方才的痛苦中,不知又发生了何事,只得掀开帘子半探出头往外看。
  哪知呈现在他面前的并不是往日巍峨高大的西城门,天光敛去,薄暮冥冥,马夫垂首立在一边,满脸惊慌。嬴赵下得车来,放眼看去,正见城楼上青色旌旗倒在地下,篆书的赵字被一大堆乱石断木掩埋,西城门已然无存,清风掠过,带起几点余尘。一人多高的断壁残垣挡住宽敞青石路,嬴赵抬眼,隐隐可辨其中望楼顶端轮廓:他不久前刚通过的西城门,竟是毫无预兆地垮塌了,化为一片废墟。
  “殿下,他们说,您刚出城不久,这门就…………”
  不知是谁在耳边殷殷地说着话,嬴赵却突然有些急切地走上前去,腰侧的佩剑撞击着玉璧铿铿作响。他想起了最近邯郸城内流行的民谣。果然,他不顾旁人的阻拦,踩着瓦砾石块,迈步登上废墟,正看见几缕诡异的白毛从城墙残垣中露出来,有柳树叶子那么宽,根扎在地缝里,已经长了老长,随风摇曳,不似植物,也不似金木,看起来倒柔软得很。
  赵为号,秦为笑,以为不信,视地之生毛!
  嬴赵扶着残存的门轴,身子虚晃了晃,总算是没有倒下。许久之后,他霍地仰首向天,狂笑起来。
  “这西城门塌了,是要迎接从西而来的秦军么!”
  果然是没有反抗的余地了吧,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也只有一死。
  在那片城门废墟上坐了多久,嬴赵自己也不太记得了。他只记得彼时高广的云汉已是一片深蓝,唯有地平线处还残留着少许几抹绯色霞光,轻薄的罗纱一般,也越来越黯淡了。天色愈趋晦暗,街道上本来就死静,此时更是人声全无,临街馆肆纷纷收了门外的酒旗和摊铺,万家灯火次第亮起,夜终究是慢慢地降临了。
  侍从驾着马车回宫了。留他一个人坐在那堆青色的废墟之上,这里曾是邯郸正西的高大城门,顷刻间的崩塌显得那样突然和反常。那些破土而出的,像是芦苇一样的诡异的白毛就长在他面前,一束束,一丛丛,四五尺长,随着晚风微微摇摆,在暗色的天空下刺眼异常。
  他一直坐到新月初上,从云端流下淡淡的,浅银的光芒。晚风习习,隐隐约约送来那曲近日赵民之间流行的歌谣,其声苍凉粗犷悲不忍闻。
  “赵为号,秦为笑。以为不信,视地之生毛!”
  令人胆战心惊的谶语,嬴赵听着,却偏首笑了一笑。
  赵为号,秦为笑。也许是要亡了吧,这回真的要亡了。亡在一个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男人手里。他同他争了一世,也曾并马共行也曾分道扬镳,临了了却没觉得有什么可遗憾的。
  有什么可遗憾的呢?君昏臣佞,灾祸频发民不聊生,他自己又病入膏肓再难好转。嬴秦说得很对,他早就成了一个弱者。弱者是没有资格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的,就理应被当做强者的养料,这是他们共同的信条,就像那玄鸟图腾一样。
  但是还不能……还不能就这样死去,那岂不是太便宜了嬴秦,负隅顽抗也好困兽犹斗也好,至少在断气之前,他会拼尽全力地,挣扎。
  “赵为号,秦为笑。以为不信,视地之生毛!”
  月色如水,安静下来的街市上,还在继续回荡着这样哀凄的民谣,一声接着一声,从远处传来,不绝如缕。
  嬴赵抱膝坐于废墟之端,微笑着阖上眼,静静地谛听着那预示毁灭的歌音。
  


☆、【十一】

  赵王迁七年,秦以韩地置颍川郡,接着厉兵秣马,大举兴师,再度从番吾一带发兵伐赵,誓将和氏璧带回咸阳。
  赵王迁急命武安君领兵设防。相杀相抗,昼战夜袭,转眼一轮春秋过去。
  赵王迁八年,时隔期年,赵武安君依旧领着代地的残兵死守番吾,秦用尽计策,久攻不下。
  嬴秦不明白为什么他还能坚持。
  他明明在此前早就听过嬴赵病重的消息,他这番旌旗蔽日披坚执锐,简直是志得意满而来了。可叫他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嬴赵经历天灾人祸,命悬一线,气息奄奄,居然在这种境况下还能严筑壁垒,凭着武安君布置,层层沙石砖砾之中防守牢密固若金汤,硬是阻挡住了他的不败之兵。数十万精锐强攻多日,也无法掠得半寸土地。番吾疆场气候恶劣,风沙呼啸,卷着地上斗大的岩石四处乱滚,植被稀少荒枯。两方这么对垒干耗着,谁也不肯先行放弃,如此一耗便是一年过去。
  嬴赵还没有被耗死,嬴赵居然还能够挣扎吗。
  嬴秦时常手提长剑,独自登上哨岗高台,冷眼俯瞰那赵军的营地。彼时金光漫漫,浅绯色天穹渺远,残阳似血崇山林立,他坚信终有一日,眼前的半壁残山剩水也将成为他的所属物,可是这一天……到底还有多远呢?有时他站在番吾凛冽的万丈风沙之中,会咬牙切齿地恨恨想,那相隔十数里外赵营内的武安君,莫非果真是一剑能挡百万师么。
  …………既然驱使万军,耗尽兵家诡计都不能击败李牧于沙场,那么就试试击败他于朝堂如何?
  以他的优势,嬴秦本不屑用这离间之策。
  然而这尔虞我诈阴谋诡计血淋淋,若真用起来,嬴秦却又几乎是驾轻就熟。那日夜晚岑静无人声,他照例于帐下秘密唤来侍臣,将置在面前兽面错金几上的乌木案指给他看,那朱漆乌木案内,黄灿灿的金子整整齐齐地码放满,一镒镒,美好的形状。
  “这一回,让郭开没事多在赵王面前说说李牧吧。”嬴秦压低声音幽幽道,“这是订金,他知道该怎么做。”他说,声音里含着几分隐秘的诡谲意味。
  他讲这话的时候夜色正浓,鸟鸣也带着倦意。才下过雨,呼呼的凉风从帐外淌进来,蓬布翻飞,明净的空气中还残留着些醉人的冷意。昏暗的帐内只点上一支光线闪烁摇晃着的短烛,四面帷幔上人影憧憧,灯火幽弱,仿佛随时会熄灭似地。
  “告诉我的大功臣,此番事成之后,他要价多少都可以。”
  那时嬴秦一身乌漆戎装未褪,懒懒地抱着手,坐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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