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无我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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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无我嬴-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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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前面,重重饰彩的雕梁画栋,曲折游廊之上,正能够看见即将西沉的金乌,在棉纱一样轻盈,织锦一样灿烂的云霞间,焕发出格外绚丽苍凉的残光。
  岂能就这样束手就擒,引颈待戮?岂能让嬴秦如此轻松就圆了夙愿?
  总要最后阻他一阻…………哪怕是死。
  秋季已至,薄风习习中寒意飒然,嬴赵向着宫门的方向,满心不甘地前行,他大步走着,转身时金线镶边的胡服衣摆带起一阵疾风。他急行穿过那一座座青门彩亭,不禁觉得有些气短,腰侧的佩剑似乎格外沉重,他的足音一声又一声,在那曾经飘荡过皇然祭祀之乐,悠然庆贺之歌的回廊亭阁之中响起。从宫内到司空门的路实在太长了,以至于走到一半时他竟不得不停下来,倚着攀满枯藤的朱红廊柱大口喘气。他的额头上冷汗涔涔滴落,脑袋疼得像是快要炸开了————虚弱和无力纠缠住了他,绊脚绳一般将他拴在廊边。
  嬴赵从来没有这样的急迫过,像是匆匆忙忙投进明艳灯火中的飞蛾似地,他简直期待着同嬴秦的见面了————多么奇妙,他背靠朱漆雕柱,鬓边的青丝略有散乱,稍稍垂在那张原本就难掩憔悴的脸苍白的颊侧。嬴赵俯首看着自己生茧的手,迎着夕阳,那修长的玉色五指宛若沾满鲜血。
  他那张冠玉般的面上甚至浮现出了一点惨淡的笑容,最后一战,他要一个人亲自去找他,他要再斗一斗,宁愿死在那人的剑下他都不愿轻易了结自己的性命,这条命多么值钱,多少人曾经想杀了他,他又曾经手刃过多少这种人。
  嬴赵想着,歇了一回,又胡乱地出了一回神,缓过来正欲抬步再走时,他忽地听见廊下有幽咽的哭泣声隐约传来,急步走过去,但见缠满了枯藤的绛色画柱边坐着一位少女,长长的白袂,身姿曼妙,看那打扮装束竟像是宫里的舞姬。她正拿袖子拭着眼泪,浑身直颤。
  赵王才颁布降令没多久,宫中就已经乱成这样了么,宫人到处跑也没有谁来管。
  他走过去,靠近那少女,生硬地开口盘问道:“你在这里哭什么?”顿了一顿,又觉得自己声音中还残余着方才的怒气,可能会吓着她,就复又柔下声缓缓地说:“莫不是害怕?”
  少女一惊,猛地止住了抽泣,抬起头来,一双哭得红肿的眼睛怔怔地望着他,柔嫩的脸蛋上还挂着泪水。夕阳和暖的金赤色光线透过虬曲纠结成一团的枯萎朽死的枝蔓照进来,嬴赵认出这是宫内年纪最小,姿容也最艳丽的一位舞姬,名叫胡姬的,这一定是在为自己未卜的前途命运担忧而哭泣吧,她睫羽上挂着泪水的样子真叫人怜惜。他不禁温声安慰安慰那舞姬道:“没什么的,”他伸出手去给她轻轻擦掉泪水,“没什么的,”他说,“不用害怕,他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你什么也没做。”
  却没想到少女瞧了他两眼,脸上的神色遽然变得更加惶恐,她近前,一把抓住他的手,索性放声大哭起来,一面还抽抽噎噎地问他道:“殿……殿下,他们是不是会带我去咸阳?”
  嬴赵迟疑了一下,还是答了“是”,他正准备给她宽心说其实咸阳也没什么不好的,就又听见少女哭哭啼啼地道:“殿下,那不管是在邯郸还是在咸阳,我以后是不是都见不到你了?”
  他瞬间愣住,片刻才微笑起来,“是,”他笑着说,“不管在哪儿,你以后应该都不会再见到我了。”
  “可是殿下……”少女带着哭腔,战栗着道,“殿下你,难道不害怕吗?”
  他不禁失笑,“有什么好怕的呢?”他反诘道,“摆在我面前的死亡,于许久之前我就已经看清楚了。”
  “但……”少女困惑地眨了眨眼,哽咽着还想说些什么,“好了”,嬴赵却温和地打断了她,他伸出手去,像是安抚稚童一般拍拍她的头,“别哭了,”他柔声说,轻轻地将被攥住的袖子从她手里抽出来,接着笑盈盈地道,退后了两步,“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女人,是不应该流泪的。”
  他转身,重新走向被夕阳映红的道路,又微微偏过头来,夕阳同时也映红了他的半边脸:“不过是一个将亡之国而已,哪里值得你,这样地留恋呢。”
  那些消失了的国邦都去向何方?今朝的红日落下之后,明天还将升起怎样新的朝阳?
  嬴赵抬首,遥望高渺长天,气朗风清,拂过廊上枝枝叶叶,青影摇动,阵阵凉意袭来。正是深秋十月。
  十月。
  十月,邯郸为秦。
  


☆、【十四】

  赵王迁八年十月,即李牧死后五月,郭开说赵王迁以邯/郸降。
  嬴赵执剑,会嬴秦于邯/郸城外。
  他来了,他果然来了。
  邯/郸城九道城门次第洞开,落日快坠入这座孤城之后,赤色残光苍茫地照彻这片四战之地。平沙莽莽,远处匍匐着绵延了两百余年的赵长城,狼烟渐消,烽火台余烬冷透。
  嬴秦勒马立于城门外曾经的战场上,静静地注视着他的宿敌,那以悍勇闻名的北方之国,如何最后瓦解崩塌,不复存在。这里曾经有过多少传说啊……美女兴齐赵,妍唱出西巴,赵女们云带一般柔美飘逸的长袂拂过满饮鲜血的利剑,恣意欢娱倾酒悲歌,风沙肆虐吹不乱锦瑟弦音。
  从他的角度看去,此刻整座邯/郸城却恰似浸在血色中似的,那城郭宫阙,皆被染遍。鲜闻人声,这个时候嬴赵会在那里呢,嬴秦有些无趣地想,他大概已经虚弱得连披挂上马也不能了吧,只有等着自己去终结他的性命。
  想到这里他觉得格外愉快,那个总是优雅地微笑着的人和他同姓同宗,下场却这样不同。是的,以玄鸟为图腾的他们本出自一支血脉:蜚蠊有子二人,而命其一子曰恶来,事纣,为周所杀,其后为秦。恶来弟曰季胜,其后为赵。
  这一对亲兄弟的后代所分别建立的两个国家。他不由自主地冷笑起来,并蒂花开发两枝,一枝向着荣华昌平,另一枝却要衰落而死。
  邯/郸正南城门的两侧带有构筑精巧的望楼,此刻还竖着青色的玄鸟旗帜,青和黑是多么相近的颜色,嬴秦眯起眼————就在这时那一骑黄沙闯入了他的视野,那人单枪匹马,纵意驱驰,蹄声的的踏破薄暮。
  来人约莫二十二三岁,一身胡服,腰佩宝剑,可不正是嬴赵。
  他有些惊讶地蹙了蹙眉,但立即又换上一副早就预料到的神情,冷眼看着那人策马近前。逆着暮光,嬴赵执缰步步行近,他周身的轮廓模糊在扬起的烟尘里,竟有种别样的悲壮意味。
  国之将亡,知死必勇。
  “嬴秦。”嬴赵最终在他对面停下来,微笑地唤着他的名字,这么多年来,依然是这种声调,这种语气。“嬴秦,”他说,“你想不到我还敢出来见你吧?”声音洋洋然带着一丝绝望的得意。
  是,他的确没有想到,当初洛阳城破的时候,周宗于殿前饮鸠而死,新郑城破的时候,韩郑在宫内自缢身亡。他怎么能想到嬴赵还有勇气出来见他?
  胜利者同失败者的会面。嬴秦瞅着嬴赵,这人瘦了很多,几乎到了形销骨立的地步,但是他却并不因此而显得虚弱,那尖削的下颚线条甚至给人一种凌厉的错觉————不过嬴秦坚信那只是错觉罢了。
  “即使你来见了我又有何用?求饶吗?可惜,赵王迁派人来请降,我已允诺。”他抱起手,嘲讽地冲他道,“罢了,你是死也要死在我面前么?”他戏谑地哂笑着说。“不过,看着你死也不失为一件令人悦然之事。”
  “用不着这么说,我本就不是怕死之人,嬴秦,你未免太小觑我。”嬴赵却朗声笑道,他拔剑出鞘,薄刃发出清脆的鸣声,他将剑横在自己面前:“来吧嬴秦,我是来找你比最后一场剑的。”
  他仰起首邀战说,血一样的余晖浸着他英武的侧脸:“我身后便是邯/郸的南城门,现在还未开,你若胜了,便可以踏着我的尸体,从这南城门光明正大地入主此处。”
  嬴秦闻言,轻蔑地眯起眼:“败军之将,安敢言再战?”他极为不快地幽幽道,语带讥诮:“嬴赵,你要知道,此刻你根本没有资格跟我讲条件。”
  “我自然知道,”那人只是昂然地微笑着,顿地又降低了声调:“但我总是,不甘心的。”
  嬴秦冷哼一声,挑了挑眉,“毫无意义,”他道,还是抽出了腰侧的佩剑,寒光锐利:“你这样固执地要同我争一争么?不管是输还是赢————左右你都必死无疑了。”
  “不必多言。”
  嬴赵却仿佛并不想废话,他急迫地赶马向他奔来,猛地挥剑,劈头就是一砍,铿地一声,嬴秦也近乎习惯性地抬刃挡住,夕阳在剑锋上跳跃着,火花进迸,背景是逶迤无绝的赵长城,偶有归巢的鸟雀飞过,鸣声袅袅回荡。
  嬴赵一下未得手,利落地把剑收回,银光一闪,一道耀眼的弧线,他没有丝毫犹豫,继续顺势朝他刺来,当胸又是一剑,电光石火间,嬴秦将刃尖向下一挑,险险将其竖着打了回去。
  寒锋破空之时他竟骤然觉得有些恍惚,他和嬴赵这样比过多少回剑了?在兵戎相见的战场上,在嘲风弄月的庭院里,每一次都认真得有点愚蠢,原来他们从未放下过对对方的戒备。
  那个时候,嬴赵就总是输给他吧……
  出神间,已是几个回合过去,多是嬴赵出剑他格挡,那人似乎有些心急地想要得到结果,将兵锋撤回,一旋,又直直朝他心口搠来,堪堪几欲刺中,他不知为何突然也格外烦躁,抬手遽地往下一打,然后转刃斜挑,用足了十分力气,长剑铮然作响,嬴赵没能架住,手内的利刃竟一下飞出去,哐啷掉在地上,接着他又反手一剑,毫不留情地砍中了那人执着缰绳的左臂,血流如注,那人冷不防没有准备,瞬间受力不住,手里的缰绳松开,战马受惊猛地嘶鸣起来,腾起上半个身子,嬴赵居然重重跌下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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