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时写毕,君上累得已虚脱。浑身冷汗,倒在床上不能言语。忆昔上林急急起身,赶过来服侍。苍鸾一把抓了血书细看,见君上例数飞鸾的罪行,召群臣勤王救驾。又废去他太子之位,改立自己为太子。长久的忍耐蛰伏,今日总算有所收获,苍鸾狂喜之下险些忘形。正暗自盘算着下一步计划,忽听那边君上唤他。苍鸾来至床前,君上哆嗦着抓了他的手道:“不许……伤……他伤他性命,我要……我……我要亲自发……发落。”苍鸾心下一声冷笑,暗自道:“他犯下的乃是十恶不赦之罪,你却还要留他性命。在你心里,无论芳华或是飞鸾,皆看得比我重要。这般优柔寡断妇人之仁,怨不得你有今日之祸。若留他性命,岂非放虎归山!”他这里决意要除去飞鸾,面上却做得恭敬,言道:“这天下仍是爹爹的天下,大哥全凭爹爹处置,儿子决无半点怨言。”君上又歇了歇,将自家信得过的几位大臣告诉苍鸾,要他前去联络。
苍鸾转身看着忆昔道:“听说,太子要你伪造爹爹的笔迹,写一份传位诏书,以稳定尚存疑心的大臣,可有此事?”忆昔颔首道:“果有此事。四殿下只管放心,小人虽区区内臣,还晓得忠君的道理。”苍鸾向他拱手道:“也请你放心,我定会救井都知出去。”忆昔听罢便知无需隐瞒,退后一步跪下道:“四殿下厚恩,小人无以为报。”苍鸾很看重他的才学武艺,早想收归帐下效力。今见忆昔为了时翔,对自己感恩戴德,心中不由大喜。
众人又计议一番,苍鸾将血书叠成细条,贴肉系在腰间。待他穿好衣衫收拾妥当,忆昔方上前将洞天拍醒。
洞天正觉奇怪,怎的无故便倒地不醒人事?忽然看见病卧的君上。昔日清风明月般的人物,如今满面病容憔悴不堪。新长出的胡须及两鬓发丝,竟有了灰白颜色。忆昔见他坐在地上,只管望着君上发呆,不由开口道:“四殿下要回去了,还不过去伺候。”话音未落,却见洞天眼中泪光涌现,膝行至床前伏地抽咽道:“官家受苦了,小人……小人罪该万死!”君上扯着嘴角微微冷笑,懒得看他一眼。忆昔哼了声道:“这是什么戏文?我委实看不明白。”洞天向前跪爬几步,对着君上叩首道:“太子年轻为情所困,才做下这等糊涂之事。小人服侍太子多年,深知他本性并非大奸大恶……”君上无比讽刺的笑道:“他将我……将我囚禁于此,是为臣为子……该……该做的吗?每日进奉的药,忆昔早有……早有察觉内中有蹊跷。‘并非大奸大恶’?呵呵,如此犯上作乱忤逆不孝之人,还……还算不得……算不得大奸大恶?他……他又又要……又要使什么诡计?”洞天垂泪道:“回官家,那药并非有毒,只是令人昏睡罢了。太子……太子他尚存父子之情,委实不敢弑君。只因苦恋子叔小官人多年,又怕官家为了左四公子插手此事。因此才……原打算登基之后,尊官家为太上皇。太子只想不被人打扰的,与子叔小官人在一起。从未动过弑君的念头,请官家明查。”君上扭过头去道:“你果然是他的心腹,连这个都肯告诉你。那逆子他……他还要你过来传什么话,索性一并说了省事。”洞天再次叩首流泪道:“小人许久不曾一睹龙颜。今日送四殿下过来问安,见官家病骨支离容颜憔悴。想起往日父慈子孝,小人便忍不住难过。”君上哪里肯信他的话,只叫他快些出殿去。
苍鸾暗骂一声多事,摇摇摆摆上前扯了洞天便走。不防上林向前道:“莫非你要反戈一击?”这正是洞天想做,又不愿去做的事。他不愿看着飞鸾一错再错。自己人微言轻,只怕开口相劝便是丧命之时。若要站在君上这边,那便是背叛了主位。今日见到君上,重重的负罪感让他不能自持。
正在煎熬,忆昔来至他身边道:“看来果然是了,如此请借一步说话。”说罢拉了他起身,往一旁小声道:“你可知井都知被关在何处?”洞天看了眼不远处的苍鸾,沉吟片刻方道:“井都知尚好。太子的人在尊府搜出一幅画,又将平素与大官相熟之人一一问话。我见他事后自信满满,不知是何缘故?”忆昔不解的问道:“什么画?你……你可曾见过?”洞天摇了摇头,又道:“登基之日临近,只怕明日太子便要唤大官过去问话。我不便久留,告辞了。”说罢在君上床前跪安,扶了苍鸾出去。
原来,太子虽是名正言顺的储君,除非皇帝暴毙,那继位的诏书依然缺少不得。如洞天所说,飞鸾并非丧心病狂到,要杀父弑君的地步。他只想权利抓在自己手中,使君上无法干涉他与凤弦在一起。对外说君上病势沉重,只宜慢慢静养。那些心存疑惑的大臣,虽不敢当面顶撞与他,但提出要验看传位诏书,更要见君上一面。飞鸾要他们心服口服,便想着伪造一份诏书。奈何此事非同小可,多一人知道便多一份隐患。万重与他既为君臣又是甥舅,原本是再亲近不过的。飞鸾恐他知晓太多,日后受其挟制。欲在自家心腹里面,找一个能模仿人笔迹的高手。谁知寻来寻去,令他大失所望。碰巧,忆昔传信之事败露。飞鸾查出,送信之人与时翔有牵连。恼怒中当着君上面前,将他拖走关押起来。
无意中想起忆昔。从前常听人讲,他不仅武艺超群还是丹青高手,更是书法大家。连那些文采风流的大学士们,也自叹弗如。飞鸾原有些瞧不起他,又因他救过芳华而生出怨恨。关河府一战,见忆昔跨马提枪,冲杀于乱军之中毫无惧色。短短几招,便取敌将性命于马前。方晓得传言非虚,此人果然不可小觑。忆昔对君上誓死效忠,要想收为己用几乎是不可能。不过,但凡是人便有弱点。飞鸾用时翔的性命胁迫忆昔,要他模仿君上的笔迹,按自己的意思写一份传位诏书。
是夜,忆昔回想洞天的话,辗转难眠直至天明。
次日一早,忆昔被太子的人押至东宫书房。抬头看时,只见飞鸾头戴芙蓉暖玉束发冠,身着圆领大袖勾云纹便服,腰系盘锦彩绣大带。施施然端坐于书案后,似笑非笑的望着他。左右立着几个侍卫,见他进来皆上下打量起来。
忆昔暗自叹气道:“这般标致的人物,却是心如蛇蝎,可惜了,可惜了!”忽然看见桌案上,整整齐齐放着叠好的一方素绢。没来由心上一跳,不动声色上前行礼道:“太子唤小人前来,不知有何吩咐?”飞鸾抬手叫他起来道:“无甚要事。素闻你是书画大家,你且看看此画功力如何?”说罢,令人将面前的素绢展开。忆昔定睛一看,正是自己出征前,在书房画的那幅。犹记得那晚时翔闯入,他心怀鬼胎,叫七娘将画拿去藏好。如何落到了太子手中?莫非我府中有他安插的眼线?太子又为何单单挑出此画?他用意何在?难道……难道……不,此事深埋我心十余载,只天地鬼神相知,便是时翔也未曾察觉,他是如何……忆昔不敢想象,时翔一旦知道会是什么结果?忽然心里一阵冲动,险些伸手来抢那画。眼角余光看见一左一右,两个侍卫慢慢的往前蹭了一步。
飞鸾紧盯着忆昔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只是可惜,他什么也没看到。
忆昔才一抬头,两个侍卫便迅速将画收起,恭敬的放回桌案之上。飞鸾笑呤呤地道:“如何?”忆昔微微一勾嘴角,道:“这是小人胡乱画的,只当练笔。不知怎么到了太子手中?”飞鸾伸手展开面前的素绢,看了一眼道:“廊下的少年自然是你,这墙下的少年又是谁?”忆昔笑笑道:“小人已过而立之年,太子眼力果然绝佳,一眼便认出来了。”飞鸾也朝他笑道:“并非我眼力好。与你少年时便相熟的人不在少数,叫他们辨认辨认就知道了。”忆昔心往下一沉,昨夜所忧之事看来已无法避免。面上却笑容未减的道:“太子既能认出,廊下少年是小人。这墙下的少年,自然是井都知无疑。那日,小人偶然想起旧时之事,因此乘兴画了此画。我二人之事,官家也是晓得的。”飞鸾料着他要怎么说,哼哼地笑了两声道:“你一向爽快,我也不同你兜圈子。我要你做的事可想好了?”忆昔要探探他的底,道:“太子交代之事与此画何干?”飞鸾自然明白,眉梢一挑道:“实对你说,你的隐情我全都晓得。这画上之人与井时翔,虽长得有些像,然,他左侧脖颈处有一极小的红痣。”忆昔道:“那是小人不慎溅上的墨迹,并非特意点的痣。”
飞鸾敲了敲桌案道:“你果然不撞南墙不回头。好,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与井时翔自幼便相识,两情相悦亦非三年五载。虽时时的沾花惹草,最终还是会回到他身边,而他亦能一次次原谅你的不忠。可见,你二人感情匪浅。”说到此顿了顿,又道:“此画是你出征前所画。若真是井时翔倒也合情合理,可他偏偏不是。就算你风流成性,现在还想着其他什么人也罢了。你方才也承认了,这廊下的少年便是你自己。此画分明是怀念过去,有感而发。自然不会是前些时,与你纠缠的那几个小黄们。”说罢端起茶来,不慌不忙的吃了口接着道:“少年时,井时翔弟兄二人在宫中一处当差。一些旧相识有的说,那墙下的少年便是他。另有几个则说,那少年眉眼刚毅,不似井时翔柔和。倒像是其兄长井时鸣。可我的人却说,那晚井时翔曾来过你府。你二人拉拉扯扯出了书房,而那幅画,则被窦七娘鬼鬼祟祟的,拿回了自己房中。等那井时翔离去,你又将此画要回。”飞鸾望着忆昔得意的笑了几声道:“不过一幅‘练笔’的画,如此藏来藏去的做什么?分明是怕他看见,可是也不是?为何怕他看见?只因那墙下的少年并不是井时翔,而是他的兄长井时鸣。”忆昔暗自咬牙道:“小小年纪竟有这般心机!都怪我疏忽大意,才被他算计了去。这也罢了,倘或时翔知道此事,岂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