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这副样子,传闻中这位宁亲王在朝中说一不二的事情是真的了。这次南陈国宴,兴许能看到些有用的东西也说不定。
看着高涉与苏勒二人慢慢隐入风雨夜色之中,莫云笙面上的笑容也随之一点点敛去,最终又复回到往日惯常的淡漠。“怀卿可是歇下了?”他问身后侍立的蓝绛道。
“婢子来时,骆先生房中的灯还在亮着。”
“传他来澄明斋见我。”莫云笙下令,向书房行去。才一转身,左肩处却是钻心地一疼,痛得他不由得闷哼一声,“再去烧些热水,取两块帕子来。”
蓝绛脚步骤停,有些担忧地道:“王爷,二更已经过了,您今日忙了整天,先歇歇吧?”
“不妨事。”莫云笙此时已经缓过劲来,摆摆手道,“让怀卿……一炷香之后来见我吧。”
当骆衡跨入书房之内时,见到的便是莫云笙躺在摇椅之上,闭目熟睡的样子。他已脱了去皇宫时所穿的那一身亲王朝服,换上了一身便装;领口敞着,左肩上敷了块热腾腾的帕子,未被全部盖上的狰狞疤痕一直延伸着没入衣内。年轻亲王的脸色在烛火照耀下有些苍白,眼下有
浅淡的阴影,显得格外疲惫。骆衡没有出声吵他,自己寻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当年他名落孙山、身无分文,穷途末路之际被莫云笙收留下来。那时的骆衡只惦念着有口饭吃有份事做便是足够,哪里想得出有朝一日也能轮到六部大员笑容可掬地称自己一声“骆先生”。云泥之别,不外如是。
彼时的宁亲王刚刚加冠,外表还未脱去少年的青涩轮廓,行事却已经老练得令他吃惊。一晃五年,他随着莫云笙创赤水军,平藩王叛,镇压宫变,诛杀谋逆的前朝太尉秦彧,看着莫云笙一步步踏着敌人的尸骨拾级而上,从一个受人摆布的傀儡逐渐蜕变为权倾朝野的摄政亲王。
做事狠辣果决,对人淡漠疏离,莫云笙在一场场血与火的斗争之中蜕变得越发成熟,却也越发高不可攀起来。这样随意甚至于显露出些许脆弱的样子,却是已经极少见得到的了。
炉中一片木炭炸裂,发出轻微的爆鸣声。莫云笙惊得突然睁开眼,目光还未聚焦起来,猛地起身,手向前伸去像是要抓住什么:“陆……”
刚吐出一个音他已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猝然收声。带着些微歉意,莫云笙向骆衡笑了笑:“让怀卿见笑了。”
“王爷近日劳累,还是早点安歇吧。匈奴之事并不急于一时,三日后的祭天大典,万事还要王爷过问。”骆衡诚恳劝道。
莫云笙摆摆手,将失了温度的帕子揭下来,抛入同样冷掉的水中,骆衡第一次清楚看到他肩上伤口,竟是新旧几处叠在一起,分外骇人。
莫云笙却不以为意,整整衣衫起身在桌案后坐下:“你既然来了,便先简单说说。”将桌上摊开的信纸递过去,“呼衍单于的信。”
骆衡迅速回神,探身接过。莫云笙后靠在椅背上,见他读到了末尾,开口问道:“如何?”
“发兵定在北燕明年春赋,届时其朝中繁忙,国库又恰好处于尚未再次充盈之际;草原又恰好雪融,原本是个大好时机。”骆衡微微蹙眉,“只是我国征赋之时和北燕相近,可否会有影响?”他顿了顿,“须知我国国库……恐怕要比北燕还要吃紧。”
“那便早一个月征收。”莫云笙不假思索地道。
“早一个月?”骆衡吃惊道,“骤然调整,百姓怕是难以适应。”
“赋税减三成,但这一年之中,皇宫及各王爵公侯开支减半,禁狩猎,禁大肆宴饮
,禁收罗奇珍美人。开战之后便去夺北燕的粮草钱银,以战养战。”莫云笙扯了扯嘴角,神情有些轻蔑,“不过一年而已,也该这些蠹虫放些血出来了。”
骆衡依旧蹙眉不语。莫云笙又道:“匈奴要向北燕复仇,并不需要等上七年,只是他们势单力孤,难以成事,故此要待到西楚遗民心思彻底活泛,而我也在南陈经营起自己的势力,并训练出一支能拿得出手的军队来。长久无战事,玄韬军又失去了首脑,很难在短时间内回复到往日所向披靡的程度上来。”
搭在扶手上的五指微微收紧,“北燕皇帝向来多疑,七年以来陆啸的行动一直被限制在上洛城内,不曾有半点放松,连近在城外的玄韬军营都不准去;离开了军队的将军,不过是拔了牙的老虎,不足为惧。只是世事无常,若是再度延后怕是会再度生变。这一战,不能再拖了。”
骆衡看上去终于被说服,低叹一声道:“王爷既然已经有了决断,怀卿遵从便是。只是限制王公贵族开销一事,怕是会引起反弹啊。”
“这个你无须担心。”嘴角微挑,莫云笙瞳中刹那间已是一片冰冷,连眼角那道十分浅淡的伤痕都狰狞地鲜明了起来,“事关国家,江山社稷面前依旧贪图一时享乐者,留他何用?从重论处便是。有了第一个杀鸡儆猴,其他人自然乖乖遵从。”语气骤一和缓,他似是有些漫不经心地道,“小皇帝若是带头做了榜样,下面的也就不得不仿效了吧。”
听到前一句话时骆衡神情还没什么变化,待到最后一句时却是脸色微变,起身一揖,低声道:“皇上尚且年幼,请王爷务必把握分寸。”
他此言已是有了几分怀疑告诫之意了,莫云笙却并不动怒,反倒微微笑了起来:“哦?”
骆衡并未抬头,语气却有些急促:“怀卿知道这龙椅原本应是王爷的,若非当年之事也不会让于先帝;然而稚子无辜,如今南陈正在紧要关头,请王爷……”
“怀卿啊怀卿,我在你眼中是如此不分轻重缓急之人么?”莫云笙打断了他的话,语气神色颇有些无奈,“‘辅佐皇上到十六岁便将权力尽数交还’,我可是在先帝榻前发过毒誓的,你又不是不知。”
骆衡顿时噎住,呆了半晌才又坐回原位,有些赧然地低声道:“怀卿失礼,请王爷恕罪。”
“无妨。”莫云笙笑道,眼底划过几许异样神色,一瞬又被压下,“都是我莫家江山,皇位是他莫云笙的,还
是我莫云箫的,又有什么分别呢。”见骆衡放下心后神情越发尴尬起来,知道他是为了刚才怀疑自己而心存愧疚,摆了摆手道,“夜深了,怀卿去安歇吧。”
骆衡的身影消失在书房之外,莫云笙身体后仰,闭上眼睛,感受着左肩处从未消失过的疼痛顺着经络一点点蔓延,渗透到四肢百骸中去。
痛得越狠,便记得越深。
九死一生跨越重重深山,为了重回献阳不惜卖身为奴;朝中党争,毛遂自荐做了一方的傀儡、另一方的靶子,在夹缝之间周旋求存;顶着重重怀疑挫折白手建立赤水军,终于将军权握在手里;直到莫云箫死时才知道受了他的算计,被逼着发下毒誓,将来要将拼来的这一切双手奉上。
陆啸,我经历了这重重磨难,如今终于足够资格和你并立天下。
执念已了,七年前欠你的,往后会如数偿还。
☆、第四十九章 宫宴
“皇上驾到!”
“宁亲王到!”
随着大太监的两声吆喝,清一殿的满朝文武齐齐站起身来,肃容而立。看着摄政王在皇上前面一马当先跨入殿内,几位老臣的眉毛都是狠狠跳了一跳。
北燕服色尚玄,而南陈尚朱;莫云笙今日穿了一身绣着八条金龙的绛色摄政王朝服,头戴金冠;即使是大年初一的喜庆日子,他依旧是神情淡漠疏冷,却越发显得气势慑人。反观被他牵着左手,身量还不及其一半的小皇帝莫文皓,虽然穿着象征九五之尊的皇帝衮服,神情却还带着些畏缩,完全不及自己皇叔半分气度。
莫云笙对两旁脸色各异的大臣视而不见,笔直向前方的御座走去。他步子大,才六岁的莫文皓自然跟得吃力,磕磕绊绊地几乎小跑了起来。这下子几个老臣表情更加难看了,有一人忍不住想要开口,却被身旁同僚眼疾手快地压下,以目光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
如今宁亲王在朝中说一不二,就连皇上都被他管得服服帖帖。哪个不长眼的去开口顶撞,纯是活得不耐烦了!
莫云笙将莫文皓抱上龙椅,自己也在旁边另设的位置坐下。百官面向二人,齐齐叩首:“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近百人的齐声高喝在大殿内回响,渐渐消弭。一阵沉默之后,自上面才传来微弱胆怯的童音:“众……众爱卿平……平身,落……落座。”
“谢万岁!”
众人谢过,复又坐下。只听得小皇帝结结巴巴道:“新年伊……伊始,朕……朕……欲与民……同……同乐,众位……众位爱卿不必……不必……”后面却是忘了词,急得他坐在位置上直扭;偷瞄了一眼旁边十指交扣神色淡淡的皇叔,小嘴一瘪,眼睛里已经有泪水在打转。
一片死寂,动一下衣袖袍角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阶下百官都是屏息凝神,生怕出点动静让小皇帝当场哇地哭出声来。听说今日匈奴的贵客可是在的,千万别丢了南陈的面子!
这令人尴尬的状态又持续了不知多久,上面终于再度传来了声音:“皇上之意,乃是众卿不必如在朝堂上一般拘礼。”莫云笙悠悠道,一瞥莫文皓,“臣猜得可对?”
“皇……皇叔所言……所言极是!”小皇帝找到了救星一般,眼泪汪汪地点头。
“谢万岁恩典!”下面百官又是一齐躬身称谢。这次莫云笙也不待莫文皓出声,直
接越俎代庖道:“众卿不必多礼。来人,奏乐!”
精心编排的歌舞很快献上,然而有了前面这一段插曲,众文武的兴致也被消去几分,气氛并不热烈。莫云笙像是毫无所觉,斜倚在一旁扶手上,慢慢啜饮着杯中美酒,目光似是漫无目的般在阶下逡巡;在正和旁边鸿胪寺官员低声交谈的苏勒身上停了一瞬,又很快移了开去。
一曲歌舞顷刻演奏完毕,门外的卫兵很适时地高声吆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