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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绛妆- 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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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偃颔首:“此次派出的均是亲信,如若不能信,恐怕也无法再信任何人。”
  柳断笛心中一痛。无法再信任何人……苏偃可是连自己都不信了?他原以为,苏偃不过一时沉浸于悲痛难以抽身,才会待他不似从前,况且言语行中俱是眷注,又怎会有意疏间?
  原来……竟是这般……
  其实啊,他哪里担得起苏偃言行中的关怀备至,不过仅想博得一番信任罢了。
  而如今,他亦才终于明白,究竟何处差池,使得苏偃变化如此之大。
  不是苏偃变了,而是苏偃不再信任。
  柳断笛募地呼吸一滞,喉口处涌上一股腥甜,五脏六腑如同倒置一般,他忙低下头去,佯作查看手中那几份素笺,遮住一张霎时惨白的面庞。
  苏偃自是没能察觉,只接着道:“芜江倒是安分不少,只是听闻首领阖炤近日招摇,成日穷奢极欲。”
  “……”柳断笛强忍了痛意,勉强道:“竟会……有这种事……”
  话一出口,苏偃便觉得稍有不对,但也未曾在意,又道:“说来倒是奇事,阖炤虽与人逍遥,宁愿施以千金,却也从未将任何人带回王宫。”
  柳断笛闻言,暗自顺了气,问道:“他……可有妻妾?”
  苏偃道:“他只有一位已经故去的正妻。”
  柳断笛心下有数,手中仍是一页一页地翻动。
  他手下猛然一顿,却是不经意地抬头问道:“这些密件,四殿下可有过目……?”
  苏偃摇头答:“不曾。”
  柳断笛手中微颤,将那素笺理好,话中颇有请示之意:“四殿下,下官将这些东西拿走了?”
  苏偃道:“都拿走。”
  柳断笛低头道:“若是殿下没有余事,下官便先告退……”
  苏偃摆摆手:“无事了,你回去罢。”
  柳断笛退出内堂,手中将那素笺攥的愈紧。
  适才所见,乃是一人画像,上书‘阖炤妻王氏,卒于三年元月’。
  只是那画中人,像极了苏桥。
  张纸轻薄,柳断笛却觉将它端在手中,有如千斤重。他指尖微颤,好容易平息袭入脑海的眩晕,便快步离开东宫。
  几日后,皇帝拟旨,道是褚桑护国有功,命其留驻京城。而柳断笛却并未举荐宁楀,一来他无心从官,二来……他说自己仅与师兄见一面便好。
  果亲王苏瑞方回朝参政。在此之前,柳断笛从未见过他,只听闻此人乃是前朝孽党,后来圣上登基,顾全手足情谊才将他发配边疆。
  大堂之下,果亲王跪泣:“这些年守着众位皇亲,本也清心无欲,只是想不到竟然有朝一日,还能重返京都……臣下实是……”
  表面似是感激涕零,柳断笛却暗暗蹙眉,心觉此人难以对付。
  “果亲王不必多言,当初所定年期已至,回朝也是早晚间的事。现下既然回来了,便多花些心思辅政富民,以盛我大苏百年基业,不枉朕用心良苦。”
  果亲王抬袖拭泪,言语中略有哽咽:“谢陛下……臣既然回来了,定会守好本分,一心向民……”
  待到宣了退朝,柳断笛便回至府中。
  依旧是那番景致……柳断笛按着胸腹处跌入木椅中。
  他微微侧头,望向窗外,见是一片青葱映入双目。还有多久……便连这般清和素雅的模样都无法再见了呢……
  柳断笛手下愈加施力,却怎样也不见好转。
  身上逐渐失了力气,却听青衣扣了扣门,道:“大人,有人送来急件,说是发自筹南。”
  柳断笛听到筹南二字,心中已然明了。
  怕是在治洲那回,苏偃遣去筹南的探子有了回信。
  他勉强支起身子,应:“知……道……。”
  青衣推门入内,将手中书文放置桌案上,只见柳断笛脸色依旧泛白,不由劝道:“大人回京不久,可要告假休整些时日?”
  柳断笛摇头:“我何时这般娇贵了。”
  青衣仍道:“大人不爱惜身子,我看着心疼。”
  柳断笛微微一笑:“好了,我现下也无大碍。”
  青衣正欲反驳,却听柳断笛问道:“小四呢?前些时候一直寄居在兆大人府中,今日也该回来了。”
  “早上兆大人亲自将他送来,见您不在,我便自作主张地将他安置在偏院,不知可行?”
  柳断笛道:“如今盛夏,偏院倒是不错。只是改季后不宜住人,那时你再替他迁至别处罢。”
  青衣答:“是。”
  “你先出去……我等下去看看他。”
  青衣隐隐放心不下,踌躇半晌,还是推门出去。
  待青衣一走,柳断笛便再也挂不住笑容,额上冷汗涔涔。他忍着痛楚,将那纸函撕开。
  纸上只有数字。
  ——云风渐改,辜者丧命。书之其上的竟又生生想起
  柳断笛缓缓闭了眼,苦涩一笑。
  果然……
  他救了筹南百姓一时,却救不了一世。
  纸函背面,复上往生者的姓名。
  柳断笛凝了神,寻着熟悉的名字,他不想看到……
  岂料,他寻到了。
  荣泽。
  柳断笛手中一松,纸函失了力,一瞬跌在地上。
  他只觉双眼酸涩,却又力不从心。痛处叫嚣,柳断笛不禁抬手压住,仍是止不住胸腹间涌起的痛楚,与心底泛上的寒意。
  他一瞬感之,自己不配为官。
  ——倘若连子民都无法看护,又有何颜受称‘父母官’。
  一瞬又感之,恨自己现下身处京都,失了那覆手之力。
  ——无法彻查,亦无法替荣泽等人平复公道。
  可是……
  他笑容中掩藏了些许绝望,自己终究不比神明。
  或许如今,才能与苏安离世时,那般空洞的苏偃感同身受。
  同为淬骨之痛。一为亲者,一为家国。
  星辰仿佛嗅到一丝悲戚,在柳断笛身侧蹭了蹭,呜咽一声。
  柳断笛这才醒了神,想伸手抱抱它,却再也无力。
  他只能蹲下身去,将星辰搂在怀中。
  “抱歉……我没能照看好他们……”
  “荣泽也是,小四也是……”
  “此生终是无缘了……”
  星辰在他怀中拱了拱。——它不明白,只是无端地觉得,这人心中难过。
  它伸出舌头,舔舐着柳断笛的手背。
  半晌,柳断笛冰凉的双手才略微回温。
  他收起苦涩,将星辰放开,捡起纸函搁在烛盆中焚尽。
  他轻抚星辰头顶处的茸毛,轻声道:“我会替他们洗净冤屈。”
  不知是对星辰而说,还是向自己许诺。
  吞下几粒药丸,柳断笛便牵着星辰,踱至小四所下榻的偏院。
  门口的侍童忙迎上前:“柳大人来啦。”
  柳断笛轻笑道:“他怎么样了?”
  那侍童嘟起嘴道:“还是不怎么理人,想必定是不习惯罢。不过……柳大人放心,我一定尽心照料。”
  柳断笛颔首:“辛苦你了。”
  侍童闻言,脸颊竟是稍稍泛起绯色:“柳大人说哪里话,这都是分内之事。”
  柳断笛觉他性子讨喜,只道:“我进去瞧瞧他,不必管我。”
  侍童微微点头,替他开门。
  柳断笛掀开帷布,便见小四坐在窗角处。
  似是发觉有人前来,小四亦也侧过头望他。
  柳断笛瞧他面色,仿佛比之身在治洲时好看不少,这才放下心来。
  他走上前去,柔声道:“可还记得我?”
  小四神情一滞,却是闭口不言。星辰拱起鼻子嗅了嗅,循着几近湮灭的熟悉之息,一步一步地来至小四身旁。
  它安静地卧在小四身侧,柳断笛心下稍喜,小四并不排斥它。
  当初还是他亲手将星辰赠于自己。同荣泽一道。
  小四偷眼打量它。片刻,竟鬼使神差地伸手触碰,尽管仍是丝毫回忆不起。
  一刹间,柳断笛便瞧见他的双手被棉纱紧紧缠裹,心中如同针扎一般。似是伤情颇重,或许数月内都不能持物了。
  柳断笛并不扰他们,只觉小四有所不同,不似治洲时那般暴戾。
  半晌,有侍仆叩门禀道:“大人,果亲王正堂候见。”
  柳断笛眉间一紧。心下揣摩片刻,应声说:“你去好生伺候,我随后就到。”
  见他走远,柳断笛便召回星辰,却瞧见小四眼底闪过一丝眷恋。
  柳断笛微微一笑,来至小四身旁轻声道:“小四长大了,与年前不一样了。要学着照顾自己,今后才能照顾好荣泽……荣泽是妹妹,倘若小四不爱惜身体,又怎能另荣泽无恙于身?”
  小四听闻‘荣泽’二字,的确稍有动容,但也并未与他答话,只略怔一下。
  柳断笛见事有起色,便也不再多说,俯身抬手,替他理去碎发。
  小四亦无抗拒。
  柳断笛收手,领着星辰离去。
  见那侍童小跑上前,柳断笛低声吩咐道:“吃穿用度,均不得亏待他。他不比常人,你们自然也要多花些心思服侍。”
  侍童连连颔首称是。
  待回房后,柳断笛瞥见已然化为灰烬的纸函,不禁有些恐畏了。
  ——“云风渐改,辜者丧命。”
  提之其上,如朱砂般的行文书字,便代表一个又一个已逝生灵。
  柳断笛甚然惶恐,实是不明,究竟何时才能免人枉死。
  此刻果亲王竟毫不避讳地前来,定已拟好一番说辞。而自己谋策几转,早也身心俱疲,怕是一时难以招架。
  柳断笛默叹一声。
  稍做打点,便至正堂谒见。
  迈步入内,便听苏瑞方笑道:“柳大人可算是肯赏光了。”
  柳断笛微微示意,让人闭了门,才俯身道:“下官来迟,还请王爷恕罪。”
  苏瑞方闻言道:“柳大人言重了。本王得空过府一叙,又并未提前通报,这才使得柳大人备候不妥。何罪之有啊?”
  柳断笛替他斟茶,口上附和说道:“王爷心胸宽宏,着实另人不胜唏嘘。”
  苏瑞方执杯浅酌,半晌,才笑道:“说起这心胸宽宏,自是比不过当今圣上与太子,将叛国之臣安置身侧,依旧能够高枕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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