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同林的话没说完,牟宗升的巴掌就抽过去,很响亮,大管家退了两步。
“不懂规矩的奴才!”
牟宗升说着走进了少爷楼的堂屋,板着脸站到了几个爷们前面。他的太太李氏很配合他的表演,停止了哭泣,冲着他喊:“都等着你来打理事情,你磨蹭啥呢?”
李太太的意思很明显,就是让他来当家主事。
牟宗升看了看几个爷们儿,然后拉出一副主事的架势,要给众人吩咐营生。少奶奶姜振帼已经听到了他在门外训斥易同林的话,于是就抢在他前面说话了:“二叔,穿堂门是我让打开的,镇上的佃户要来给他们的少爷吊孝。”
“别人不懂,你该懂吧?咱们牟家的穿堂门不是随便打开的。”
少奶奶当然懂得,但是少奶奶却说:“祖训上没有穿堂门的规矩吧?”
“祖训上没有也不行,这事我说了算!”
二爷的口气没有商量的余地。看来,已经不是穿堂门到底要不要开的事情了,而是今后谁在这个家族中说了算的问题。姜振帼的心收缩了一下,盯住了牟宗升的眼睛说:“难道二叔过来不是帮我们孤儿寡母的,要的是说了算?”
“帮忙,怎么帮?大家都乱哄哄的,没有个人说了算能行?四个叔叔当中,我是老大,我不说话,等谁说话呀?”
姜振帼眼睛冷冷地向上一挑,把她内心掩藏的刁钻和硬气都挑了出来,挂在眉梢两端,说道:“日新堂的事,应该我说了算。”
牟宗升有些沉不住气了,扬起宽大的衣袖甩了一下说:“穿堂门开不开,不单单是日新堂的事,你让那些佃户穷鬼,从高贵的穿堂门进来,成何体统?你坏了咱们家族的规矩,我就不能答应了。”
姜振帼装出不懂的样子,追问:“这么说,家族的事,现在你说了算?”
牟宗升不能再回答了,他没想到平日里看着楚楚动人又很少说话的少奶奶,香唇一开,话锋竟然这样犀利。情急之下,他看了看身边站着的四爷牟宗昊。
四爷这会儿的目光,一直落在少奶奶身上,舔着、摩挲着,琢磨着怎么样能够征服了这女人。他看出了牟宗升的目光是在向他求援,很好,他正需要别人的重视。
牟宗昊擦了擦眼角,那儿其实并没有泪水。他说:“家族的事,总要有个人说了算,你家牟衍堃才七岁,撑不起咱家族的大梁,如今论年龄你二叔最大,论社会交往他是商会会长,理当他说了算。”
牟宗昊说话的时候,嘴角露出不易觉察的淫笑,他是有意地显示自己说话的分量。姜振帼已经把他的心看了个透切。
她身子剧烈地一颤,突然感到,眼下自己在庄园内,已经成了最孤单的人,危机四伏,随时都有被他人一口吞噬的危险。外面的潮气很重了,风中带有了一丝凉意,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
被灯光投在墙上的那些身影,这时候混乱地晃动,演起了皮影戏。窃窃的私语声在姜振帼耳边乱糟糟地响着,她的耳朵一个劲儿嗡鸣,什么都听不真切了。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一章 葬礼藏机锋(10)
性情直爽的五爷牟宗腾有些烦躁了,说:“都别嚷嚷了,先发丧,谁说了算的事,过些日子咱们再商定。”
这句话,给姜振帼解了围。她点点头,说好吧,既然先发丧,那么就是我们日新堂自家的事了。
她转身对门外的易同林,也是对屋内所有的人宣布:“打开穿堂门。”
易同林对前面站着的树根等杂工,高声吆喝:“打开穿堂门……”
易同林的老嗓子,很有底气,有点像皇帝面前的总管,高声吆喝“宣某某进见”一样洪亮肃严。
一道又一道穿堂门打开了。最后一道是临街的大门,半尺厚,九尺半高,门上有老祖宗留下的一副对联,“耕读世业,勤俭持家”。门前有台阶十层,寓意步步登高,十全十美。大门槛更是气派,六尺多长,三尺高矮,早晨卸下,天黑装上,由看门人把守,就是八尺汉子要迈过门槛,也要扯着裤裆高跷着腿,两手扶住门槛,拉出一副公狗撒尿的架势。
树根费力地卸下大门槛后,等候在门外的佃户,就像潮水一样涌进去。但是,他们面对敞开的穿堂门,也愣住了。从穿堂门一眼望去,就看到了少爷楼的堂屋内,聚集了许多老爷和太太们。穿堂门两边,许多地方都披上了黑布和白布,肃穆庄重。
那些在门外还哭哭啼啼的佃户女人们,此时却不哭了,有些无所适从的样子。树根在一边催促,说,走呀你们。佃户们终于醒过来,醒过来就更不敢从穿堂门走了,绕到了两边的甬道上,朝少爷楼走去。
人群走动的时候,哭叫声又动起来了。
他们哭叫:“我的少爷呀……”
他们哭叫:“我的东家少主子呀……”
他们哭叫:“老天爷爷哎……”
…………
佃户们跪满了少爷楼前的四合院,有二百多人。院子里的积水还没有渗漏干净,许多人的膝盖埋在水里。他们的悲痛,是从心底里发出的。
日新堂的佣人,已经来不及缝制孝帽了,就给每个哭丧的穷人撕扯了一块白洋布,缠在头上。这块孝布是可以带走的。白洋布半尺宽,两尺长,差不多能给孩子做一条短裤子了。一家来两三个人的,拼起来就可以做一件短袖褂子了。女人们一边哭着,一边就琢磨这块白洋布的用处了,然后,琢磨东家少奶奶的好处,那哭声也就格外响亮而悲切。
大灶房那边,不多时就熬好了小米粥,把整个大铁锅抬到了院子内。哭累了的佃户下人们,走过去喝一大碗小米粥,最后一口米粥还没有完全咽下去,就又忙着去哭。
有几个佃户女人,还哭晕了过去。
姜振帼换了一身白旗袍,头上缠着洁白的丝绸,丝绸从后面滑落下来,宛若瀑布。
牟宗升烦躁地甩手走了。
去了就去了,姜振帼已经不指望他来帮助自己了。
过了一会儿,夜色更厚重了,几位太太丢下了一些眼泪,也各自回去了。夜里守灵的事儿,留给了大寡妇和小寡妇。
剩下的三个老爷和少爷牟银,凑在一起商议明天的事情。明天重要的事情,是迎接前来吊唁的亲戚,还有本县一些有脸面的人士。他们商定好后,跟姜振帼打了招呼,也散去了。
屋里静下来,墙皮上只剩下姜振帼和鲁太太的影子。粗大的白蜡烛光,时不时发出毕毕剥剥的响声,那橘色的火焰随着毕毕剥剥的声响抖动起来。婆婆和儿媳投在墙上的影子,也便一惊一乍地抖动着。
少奶奶感觉整个屋子都抖动了。
牟银的太太栾燕回去不长时间,又返回来了,对姜振帼说:“大嫂,牟银让我来陪你,怕你……怕你害怕。”
第一章 葬礼藏机锋(11)
姜振帼看了看栾燕,心里暖了一下。她瞥了一眼已经僵硬了的男人,委屈就从眼睛、鼻子、喉咙里升腾起来。她张开嘴大哭了。
她的哭声是喷出来的,嗓子眼儿被哭声拥挤得快要爆炸了。
门口的翠翠有些害怕,害怕少奶奶把灵柩里的少爷哭醒了。
少奶奶的嗓子很快哑了,哭不出声音了。她的嗓子太细腻,经不起折腾。佃户们的嗓子好,粗糙,哭了一个时辰了,还嘹亮着。
她嗓子虽然哑了,身子却轻松了许多,可能是哭出了很多眼泪。
眼泪是身体中最有分量的东西。
“嫚子,去把衍堃和衍淑带过来。”她习惯了这样叫丫环。
七岁的牟衍堃和五岁的牟衍淑,现在被老妈子伺候在老爷楼鲁太太的卧室内。她想,让儿子和女儿今夜给他们的爹哭几声,明天来了亲朋,就不让他们在一边跪陪了。儿子现在最金贵,让儿子明儿陪着来吊丧的人跪一整天,若是把他折腾出毛病来,她可是把老底儿都赔了。
鲁太太睁开眼睛说:“孩子睡了,你叫他们来干啥?要来,天亮了再来。”
姜振帼说:“白天人来人往的,孩子在这儿太受罪。”
鲁太太吃惊地说:“再受罪也要来哭丧呀,这是规矩,客人来了看不到儿女哭丧,像什么话?”
婆婆的毛病,姜振帼太清楚了,虚荣,宁可让两个孩子受罪,也要做给别人看,其实谁会注意到两个孩子呢?注意到了又能怎么样?这些话她都放在心里,她现在不想跟婆婆解释这些,她们想的不是一个方向。
老妈子和翠翠,各用一条毯子,把牟衍堃和牟衍淑裹进来,两个孩子都披麻戴孝,却还睡着。孩子睡觉沉稳,拽着胳膊晃荡了几下,依旧酣睡。姜振帼就索性把他们丢在灵柩前的毡垫上,对着两个屁股抽了几巴掌。
睡梦中的孩子稀里糊涂放声大哭了,哭了三两声,又稀里糊涂睡去,眼睛始终没睁开。
她给老妈子和翠翠打了个手势,让她们把孩子送回原处。
外面佃户的哭声还在,却不是从心里冒出来的了,这样哭下去,天亮的时候,恐怕就变成歌唱了。
她的心思,其实已不在丧事上了,死的人已经不会动了,哭得翻江倒海也是哭不回来的。她在想如何应对庄园内的几位老爷,保住日新堂掌门人的位置,还在想眼下的春播春种,不能因为丧事耽搁了。这些事情,她要抓紧跟婆婆商量,栾燕在眼前,不方便。她就对栾燕说:“妹妹你回去吧,我这里没事了。”
栾燕看出姜振帼有事情,也就不坚持了,安慰了她几句宽心话,叹息着去了。
栾燕一走,姜振帼就对鲁太太说:“太太,你看到月新堂我二叔那架势了吗?很明显是冲着掌门人位置来的,咱得留个心眼才行。”
鲁太太说:“他想在庄园内说了算,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祖宗有规矩,他想也是白想,理会他干啥。”
姜振帼摇摇头,说道:“不对,太太你想,这一次不同过去,牟衍堃才七岁,他们要在这上面找个理由的。”
鲁太太想了想,也有一些疑惑,说道:“衍堃还不懂事,谁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