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痕,很深的纵横交错的痕迹,伤口有新有旧,在血管之上重叠着的显得十分狰狞可怕。
柏舟也没有什么遮掩的意思,大方地在二人对面坐了下来:“那么,你们要交给我什么东西?”
“这个。”池修拿出了那块白色的玉佩。
不曾想柏舟的脸色却大变,甚至激动地站了起来打翻了水杯,他稍一凝神,将杯子重新立起,为池修再重新倒了一杯:“……你们谁那里得到的这个东西?”
“你觉得应该是从谁那里?”
“……”柏舟沉默地重新坐了下来,并没有接过玉佩,只是淡淡道:“……我就知道,我一直没办法死掉,和他有关系。”
“什么意思?”
“……从我十二岁到现在,我尝试过所有死亡方法,割腕,跳楼,切腹,吃安眠药……但是都没有用。”柏舟拉开领口,给二人看他脖颈与胸口上的伤痕,然后站了起来,从柜子里拿出一瓶敌敌畏,直接喝了一口。
“喂!”丁晨乐吓了一跳,想阻止,却被池修拦住了。
柏舟捂着嘴扑在了水槽边,迅速出现了瞳孔缩小,恶心干呕的状态,几乎马上就能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的样子。
但是只过了十分钟,十分钟之后,柏舟的呼吸就渐渐恢复了平稳,连呕吐都停止了,丁晨乐二人十分吃惊,正常人需要送到医院去洗胃吊水的状况,他却不过几分钟就恢复了正常。
柏舟漱了口,抽了几张纸巾擦了擦嘴,额头上满是冷汗,但神色已经恢复了冷漠:“你们明白了吗,就是字面意思上的没有用,我不会死,就算是拿刀挖开血管,捅。进心脏,血都会止住,连伤口都能够很快愈合。”
“这是很多人都梦寐以求的事,你为什么一定要死?”丁晨乐问道。
“……因为我活着的全部意义,就是为了死亡的那一天。”柏舟静静地说。
“关于地府的各种故事传说一向很多,你们应该也都听说过关于冥河摆渡者的故事?为分辨亡魂与生者,令其不入错地府,冥河之侧总会有一人摆渡……那人沉默寡言,常常数年也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千年之中那扁舟之上唯渡亡魂,从未渡过活人。”
柏舟说:“他是我的恋人。”
冥河之上,有一人摆渡,扁舟之上不渡生者,只渡亡魂。
而在很多很多年前,摆渡人还不叫摆渡人,他约莫也是有名字的,只是时间实在过去太久,连他自己都已经记不清了。
那时候牛头马面才刚上岗,阎王老爷子胡子还没那么长,正耷拉着眼皮在生死簿上画乌龟提神的时候遇到了一个身穿青灰色长衫的男人,一个刚死没多久的男人。
阎王老爷子看了看生死簿,哦,自杀,名字旁串着的红线那一头就牵在前几页,阎王顺手翻了翻,哦,也刚死,病逝。
这是殉情而来啊。
青灰长衫的男人说:我想见一个人。
阎王见多了这种事,生前死后,人类总是有着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执念,他随意地就摆摆手,他比你早死几天,也许早就过了冥河喝了孟婆汤等着投胎了,小兄弟既然到了这里,前程往事就都放了吧,你阳寿未尽就自缢,下一世会投个好人家的。
男人摇摇头:我来时听闻冥河有万里长,他自幼恐水,沾一滴都要吓晕过去,他过不去。
阎王说:你这小兄弟怎地不听劝,你不知冥河上有人摆渡吗?自然会有人送他过去。
男人说:那人我知道,来时我见过,但他刑期已满,今日就要离去了吧?
摆渡人这差事极其乏味枯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连死人也受不住,大多都是由生前犯了事的人来承担,上一任到今日,已经做了整整三百年有余,确实该退下了,阎王挑挑眉:小兄弟刚来没多久,消息倒是灵通,那又如何?
男人说:那就让我送他最后一程。
阎王略略有些惊愕:你说什么?
男人:既然上一任即将卸任,那我便斗胆求阎王给在下一个机会,送他最后一程。
阎王装模作样地顺了下胡子:地府任命各司职务自有一套规则,不可轻易破戒,你一介新魂,本王又为何要为你网开一面?但话说回来……摆渡一职甚少有鬼魂愿意久留,本王十分困扰……最长一人也只做了四千年而已,小子,本王问你,你最长能做多久?
男人摸了摸怀中纯白色的和田平安扣,那人送他时坚定的眼眸,他说,我心匪石,生生世世,不可转也。他又想起了那人生前最后说,望他一世安乐,再无苦难,那人性子一向清冷倔强,说这话时狭长眼眸中却难得地带着几分哀求——他是在担心他死后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男人想,真是傻小子,这样简单的道理也不明白,若你死了,这世间于我来说,即便再无苦难,也不会剩下什么安乐。
男人想了想,说道:在下承诺,若司其职,愿从此由生死簿上除名,永不入轮回,令阎王一劳永逸。
阎王稍稍惊愕道:年轻人,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你若入了轮回,生生世世,总会有见面的机会,本王虽是商人,却也不是不通情达理之人,我可告诉你,这样的交易其实亚不值得。
男人道:阎王说笑,您也知道,莫说生生世世,只是这一世,喝了那碗孟婆汤,我便再无法认出他来,但若是在冥河上,他每一世结束时我都能见他一面,这便足够了,若说值不值得……
青衫男人轻轻笑了出来:为他,无论什么都是值得。
新一任的摆渡人最终还是送到了他的恋人,他的恋人是病逝,成为游魂后神智不太清晰,坐在船上也不太会说话,被河水吓得只会打颤,呆呆地往船角缩,另一头袍尾拖到了冥河中也不自知。
他弯下腰为他撩起袍尾,轻声道:“莫怕。”
那人抬起头,有些疑惑地看着他,黑纱斗笠遮住了摆渡者的整张脸,这是他与阎王的约定,从此不可以面目示人,也不可干涉他人死后人生,连声音也做了改变,那人问:“你是?”
“……在下摆渡者,受人之托,冥河湍急,忧君惶恐,特来相伴。”他这样说道,感觉怀中的玉佩滚烫得灼人。
“好。”那人茫然地点点头,“……你是你从谁那里会知道我畏水的?”
摆渡人:“……兄台,前面既是奈何桥,既入了轮回司便是下一世了,这些身前事又何必知道的那样清楚。”
那人浅浅抿唇一笑:“也是,是我太放不下……”
从此再无交谈,冥河很长,却也总会走完,只是从此他的人生除了脚下这一叶扁舟,便只剩这船上无穷无尽的游魂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想,许是余下的人生,都要这样过去了。
丁晨乐呆呆地听完:“可是……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柏舟说:“我一开始并不知道,前几世,我是真的什么都忘记了,只是每次死后渡过冥河时见到他,心中总觉得有些古怪,很想再见他一面,许是执念太深了,经过了几次轮回,我竟能记得这件事了,所以有一次,我问了他一些问题。”
“……你在这里很久了,在等人吗?”柏舟问,那是上一世的时候,他还穿着一身民国装,脑门上镶着颗子弹挺搞笑的。
“嗯。”
“在等谁呢?”
摆渡人遇见他时,话总会多一些,许是想着前几回柏舟从未记得,也放下了下戒心,说话随意了一些:“……等我的恋人。”
“在这里?”
“在这里。”
“你每次要等多久?”
“大概五六十年吧?近些年似乎长了些……我也不太记得了,有时候轮回司太挤了,是会花上稍微多一点的时间。”
“要等这样久,你为什么看起来一点也不难过?”
“既能见到他,我又为什么要难过?”
“万一他这一世不是转生成。人类怎么办?”
摆渡人似乎在斗笠下轻声笑了起来,笑声有些沙哑,他太久没说过话,嗓子早就倒了:“这有什么关系,就算是一花一树,一草一木,我也一样会爱他,能够见他一面,我就心满意足。”
……
柏舟看着丁晨乐推了推眼睛:“而在十二岁的那一年,我突然想起来了这些事,全部的,所有的。”
包括第一世他们如何相识,如何相爱,他因病去世,他悬梁自缢。
然后在他死后的每一世,总有一人立于冥河之上,为他撑桨渡河,对他说,莫怕。
千百年,千千百年,他始终在那里等着他。
“所以我想快点见到他,我父母双亡,无牵无挂,既无朋友也无亲戚,死了也不会有人在意,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每一次都死不掉,现在想来大概是他在下面做的动作。”柏舟说,摊开了带着伤痕的手心,看着复杂的掌纹有些许走神,而后的语调逐渐激烈了起来,“既然他在等我,又为什么不让我早些去见他!我试过那么多种苦痛死法,为何次次都要阻止我?!”
柏舟一把拽过玉佩:“又为什么连这个都还给我?他明明戴了上千年……!”
丁晨乐叹了口气:“除了这块玉佩,他还留给了你另一句话。”
——“阴阳陌路,望自珍重,莫要强求。”
“……因为他想让你活下去啊。”丁晨乐说,“他为了让你好好活着,甚至愿意先放手。”
丁晨乐看着对方脖颈上的伤口想,这两个人,一个为对方等了千年,一个为对方死了百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