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个判断是否正确,裴行俭突然没了把握。
李沐风眉棱骨不经意地动了动,淡淡道:“怎么?有什么不好说的么?”
“燕王!”裴行俭咬了咬牙,道:“末将以为,仁贵说的在理!”
“是么。”李沐风低着头,半晌不语。片刻后,他突然道:“你可拿得准?”
裴行俭苦笑一声,摇摇头道:“人智终有尽时,谁又能料的准?”
这话说得在理,若裴行俭能够肯定,当初又做什么去了?有时候,一件事情的发展,完全可以导出两种不同的结果,谁都难以漏算无遗。
“现在改变策略,已然来不及了。”裴行俭即便心中认同了薛礼的推断,却并不同意因此改变目前的战略,他试探着朝李沐风建议道:“不若从明日,昼夜攻城,及早击破长安为要。”
“姑且如此吧。”李沐风深深吸了口气,胸中感到了无比的压抑。
随着红日初升,长安杀伐再起,那鲜血映着晨光,竟比朝霞更艳!或许,那片凄艳的红霞本就是血河在天空的倒影?
一队队幽州的战士借着阵,利用盾牌的掩护接近了城头。而密如飞蝗的箭雨始终在头顶倾泻,稍有疏忽,便会被乱箭穿身。即便幽州战士们再是悍勇,也不能全然抗拒死亡的吞噬。在这箭雨下,不时有战士倒下,再也无法站起。
而守军疯狂的射击,同样无法阻挡这些勇士们前进的步伐,踏着鲜血铺就的道路,他们越来越近。
终于,两军再次于城头展开了激战。不同以往,燕军此次采用了五六个人的战阵,且由契丹和幽州两族战士的混杂编成,充分利用了两族战士的优势。初一接战,便显出了极强的战力,关中守军即便多一倍的人数,竟也一时取之不下。
很快,十来个小型战阵在长安城上摆开,逐渐控制了局面,就像星星之火,渐成燎原之势。恒元在后方督战,心中暗叫不好,他急调了一排弩手,排成了一字的阵势。
“我说放箭,你们便放。”恒元看了看那些手掌发颤的弩手,又加了一句:“违我将令者,斩!”
“将军,这……”恒元的副将也有些不忍,不由出言劝阻。
“不必说了!”恒元根本不留余地,决然打断了副将的话。他甚至没有侧目,眼睛仍紧紧的盯着前方的战局。
云梯上,又是数十人登了上来。加上起初的战士,使得阵脚更加稳固。他们就像海中的礁石,任凭狂风巨浪,却岿然不动。相反的,长安守军一时气势涣散,渐渐朝后撤去。
越来越多的幽州战士登上了城头,局面逐渐朝幽州倾斜。
“放箭!”看到这情景,恒元冷然命令道。
“嗤—嗤—嗤”天地间一时布满了飞矢穿刺空气的尖啸,紧接着就是刺入肉体的声音,惨叫声,滚落声,以及一朵朵殷红的血花旋开旋灭。最后,只留下一地的尸体,满目的鲜血。
“再有后退者,同罪!”恒元阴冷的声音在城头响起。
关中军惶然踏着同伴的尸体,重新夺回了阵地。
“好狠!”城下,李沐风的瞳孔猛然收缩。
“继续上,看他恒元能射多少次?”裴行俭淡漠的说道。
薛礼点点头,手中令旗朝前一指,那是继续进攻的信号。城下,数不清的燕军战士为着轻轻舞动的令旗前赴后继,不死不休。
一具具年轻的生命倒下了,有对方的,也有自己的。他们把鲜血涂抹在城墙上,作为存在的痕迹。在这里,生命变得无比轻贱,毫无重量。他们都是争取胜利的筹码,却永远看不到胜利的背后。
伴着呼喊和鲜血,又有上千人永远闭上了眼睛。
“他们横了心么?”恒元紧紧抿着嘴唇,眼中漠然的看着自己的将士一个个倒下,又一个个冲上去。长安城头,就像一个永远填不尽的窟隆,就看双方谁先崩溃。“这样的胜利,对燕王又有何意义?”他有些想不通。
那么对他自己呢?恒元想不出这个答案。
李沐风也在思考这个答案。他知道,若是这样持续到最后,得到的不过是一场毫无意义的惨胜。只是,他绝不能停下来,否则,起先的付出将前功尽弃。而且他也相信,在这种以生命为代价的坚持中,幽州将笑到最后。他不认为关中的守军能够死战到底。
此刻,攻守两方都像压上了全部家当的赌徒,期待着能在最后一刻翻本。
恒元明显的感觉到了越来越大的压力,前方监军的将士已经连续斩了数人,掌中的钢剑已经崩了无数缺口,然而,面对鬼神附体般的燕军战士,依旧有人吓得迟迟不敢上前。
“这可不妙……”恒元知道,这样下去,自己的军队随时有全盘崩溃的危险,到了那时,就算神仙也救不了长安!
论起视死如归的勇气,关中士兵根本无法和燕军相比。
“你去找房相,让他把南衙的禁军调上来!”恒元回头对自己的副将言道。
“这……”那副将看了恒元一眼,脚下并没有动。他心中暗想:若能调得动南衙,又何必等到今日?
此中道理,恒元又如何不知。可事到如今,他要尝试抓住一切能够利用的力量。即便房玄龄并不派兵,也要让他明白自己的坚决态度。或许,这就是下一次交涉的基础。
“你不去么?”恒元目光一寒。
那副将吓的一哆嗦,忙转身下了城。恒元稍稍想了一会儿,又朝一人道:“让北衙的人上城,先顶上一会儿!”
三万北衙禁军,一共来了一万五千人。赵继愈运气不佳,被派来协助守城,顾况也跟着一起倒霉。顾况一直想,若是他们留守宫内,太子恐怕早就被抓住了。而守城这种光天化日的事情,反倒难以捣鬼。更何况,恒元一直不肯让禁军接近城门呢!
“咱们且在后面看着。”赵继愈拉了拉顾况道。
顾况点了点头,他从来都没有上前的意思。他瞅了瞅防守相对薄弱的城门处,不禁恨的牙根痒痒。若是此时手中有一百听命的死士,他就敢冲下去!
可惜别说一百,十个人都没有。算上赵继愈,也只有他们两个。在这等时候,赵继愈这个将军的身份也毫无用处。他敢此刻振臂高呼,带手下投效燕王么?恐怕不会有任何人跟随他。
“可惜,可惜……”顾况依旧看着城门,叹惜着摇摇头。
有了养精蓄锐已久的禁军加入,恒元的嫡系终于缓过口气,有所松动的军心重新牢固起来。本已渐渐朝燕军倾斜的胜利,又恢复了不偏不倚。
“可惜……”城下观战的李沐风也叹了口气。看来,长安毕竟不是那么容易攻取的。
“已经不能撤了。”裴行俭捕捉到了李沐风眼神中刹那的犹豫,出言提醒道。
“我知道。”李沐风淡淡的回答,他看了看裴行俭,只见这个静如池水的将军缓缓举起了一面黑色的旗帜。
随着这面黑旗的挥动,数千近卫沉默的出列,阳光照射在他们的剑盾上,耀的人睁不开眼睛。一股无形的杀气,在整支队伍间流淌。
“这是!”城上的恒元惊讶的睁大了眼睛,他本能的察觉到了这支队伍的危险。
“燕王!”一匹快马突然自阵后直奔过来,带起一溜飞扬的尘土。一名骑士滚鞍下马,把一封密折递给了李沐风。
“难道?”李沐风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拆开一看,只觉得犹如五雷轰顶,眼前一阵发黑。
“燕王?出了什么事?”裴行俭一把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李沐风,急切的看着他。
过了半晌,李沐风才从茫然中恢复过来。他定了定神,缓缓吐了口气道:“天兴城破,李陵重伤,生死不明……”
裴行俭也不禁动容,道:“余下的人呢?”
“残兵集结于郿县,仍在据守……”
裴行俭松了口气,道:“凤翔仍未突破,仍有一搏之机。”
李沐风没有说话。李征大军如何,根本动不了他的心,他之所以方寸大乱,只是因为李陵。他从没想到过,这个狡若灵狐的弟弟会如此收场,他也从没想到过,李征当真会伤了李陵。
他的记忆仍停留在当日长安,他永远觉得,李征和李陵两人有着什么默契。
然而他却错了,他亲手把四弟送上了一条不归路。若李陵真的死了,他又该如何面对?李沐风脑中茫茫然,似乎极为纷乱,又似乎一片空白。茫然间,他听到燕军吹起了退兵的号角。
“因何退兵?”李沐风竭力压抑着狂躁的心情,朝裴行俭询问道。
“如此下去,依旧是个绞杀之局。”裴行俭的双目蕴着幽幽的光,沉声道:“而郿县,根本守不了多久!”
李沐风怔怔的立了片刻,终于道:“今夜让顾况行动,这是取长安的最后机会。”
李勣叹了口气,道:“只怕未是好时机……”“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沉默片刻,李沐风缓缓吐出了这八个字。
郿县,这座两山之间的小城,成了整个关中的最后一道屏障。而它又是如此脆弱,单薄的仿佛一层窗棱上的白纸。低矮的城墙仿佛迈步就可跨跃,而城墙的前面也没有可以凭依的坑壕。
七万西北精锐,就像一柄锋利的剑,于城外蓄势待发。而城内,只剩下万余士气不振的吴军守兵。天兴一役,吴军的气势彻底被打垮了,在对方接连不断的猛攻下,吴王的利剑和怒喝都形同无物。仅仅三天,天兴城就被彻底突破,数万吴军死伤逃散者不计其数,加上郿县原本的守兵,仅仅过万,至于真正能战者,又要减去几成。
李陵是在乱军中守得伤。一支毫无征兆的流矢陡然射穿了他的左胸,立时翻身昏迷,醒后又咳血不止。李陵的重伤,无疑加快了吴军的崩溃速度,幸好军中毕竟尚有远见之人,早早带着吴王和一部分军队撤往了郿县。很快,天兴城破,敌军又如影随行的追至了。
李陵一直处于半昏迷半清醒的状态。他似乎可以听得清周围的话,看得见周围的人,却似被什么胶着了喉咙,不能发出半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