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伊久久没有回答。
他将手伸出来往后摸索，然后抓住了格雷特的手。
“我很害怕。”瑞伊说道，勇敢地承认了他自己。
“一直很害怕，我从来都不是个坚强的人，也不能承受一次又一次的失去。我曾经问过你，我是不是需要再坚强一点。
你对我说‘如果你对坚强的定义是冷酷，那就不必了。对身边的人关心在意，为他们的受伤和死去痛苦，这并不是什么
可耻的事情。’我也不需要在你掩饰我自己，恐惧也好，怯懦也罢，在你面前的我一直是真实的我。我真的很高兴有一
个人能一直陪在我身边，而这个人正是你。”
瑞伊用力抱住了格雷特，用带着哽咽的声音说：“我不知道我还能支撑多久，可是我已经隐隐约约感觉到那一天并不远
了。如果真的有一天我再也无法控制住体内的力量，变成了一个只知道杀戮的魔神的傀儡，我希望你能亲手将我送到这
里，永远地埋葬我。”
“不会有那一天的。”格雷特笃定地说道。
瑞伊没有争辩，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自己的身体。蠢蠢欲动的力量开始频频扰乱他的神智，有时候他一恍惚之间手上已经
凝聚出一把锃亮的重剑，还有好几次他几乎忍不住对格雷特痛下杀手，却又在最后一刻清醒了过来。
无法控制自我的感觉简直比死亡更糟糕，可是现在他却不能摒弃这种力量，他要尽快处理完目前的困局，然后尝试着将
魔神的力量彻底毁灭。
阴冷的地下室送来寒冷的风，瑞伊挣脱格雷特的拥抱轻声说道：“走吧，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幽暗的亮光落在格雷特猩红的眼睛里，这种充满了鲜血气息的眸色在这一刻既温柔又残酷。他的唇抿得很紧，带着一种
执拗的偏执，他从不觉得他可以对瑞伊痛下杀手，从前不会，未来更是如此。
沿着楼梯走入地下室的二层，瑞伊愈加沉默：艾玛、艾伦，然后是菲尔。
他终于在属于菲尔大神官和巴泽尔骑士的房间前停下了脚步。他不敢再往前一步，也不敢打开房间的大门，如果说这一
刻让菲尔和巴泽尔平静却毫无生气的面容出现在他面前，他觉得他会崩溃。
瑞伊在门前站了很久。门上的金属牌上烙刻着菲尔·姬尔和巴泽尔·姬尔的名字，他反复地研究着上面的名字，就好像
再仔细一点就可以看出上面的名字是拼写错误的。
格雷特默默地站在他身后，看着瑞伊的背影，眼神复杂。
他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他。他并不是个擅长安慰的人，可是这一刻瑞伊的背影落寞得就好像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
他确实太年轻了，甚至才刚过完他的二十岁生日。菲尔和巴泽尔的殉职对他而言是一个致命的打击，他为此恍惚了好几
天，最后被闻讯赶来的威廉大神官提着领子一路拖到了两人的水晶棺前。直到再次见到菲尔和巴泽尔躺在水晶棺中的尸
体，瑞伊才痛哭出声，他终于相信这两个改变了他一生的男人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他们在一个孩子最需要爱的年纪里给予了他足够的爱和关怀，让他相信了这个世界依旧是美好的。
而他却永远不能偿还了。
瑞伊抬起手在门上敲了敲，像是小时候认错的时候那样用忐忑不安的语气说：“菲尔老师，我知道您现在很生气。您三
令五申不许我动用魔神之血，可是很抱歉，我还是没有听从您的命令。虽然我现在已经不是黑暗神殿的大神官了，可是
对我而言这里就是我的家，一个我不能放弃的地方，无论用什么样的方式我都会尽全力来保护这里。黑暗议会的咄咄逼
人已经令我无法再忍耐了，请相信我，我会遵循您的教导，做一个正直的人，坚守自己的信仰，坚持正义，永远不被邪
恶的力量所蛊惑。我现在不得不去做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可是我保证我会活着回来，等一切事情都结束了，我会再回来
看您和巴泽尔骑士，到时候请您能够原谅我……原谅我。”
他说得很慢很诚恳，就像是小时候闯了祸向菲尔老师认错一般。
那时候的害怕和现在的却是不同的，因为那时候无论他做错了什么，菲尔大神官总是会原谅他，因为那只是一个孩子无
关紧要的小错误而已。可是现在……他要做的却是杀戮，是用鲜血洗净黑暗议会上的灰尘和耻辱。
无论结果如何，这个过程终究是血腥的。
“菲尔老师，原谅我……”沉沉的阴影落在瑞伊的脸上，让他的脸庞笼罩在一片沉郁之中，深沉而阴郁。
三十七·杀戮者（上）
走出地下室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暮色在这一片废墟之中显得格外凄凉。
春天已经临近了，可是有很多人却再也不能看到冬去春来的新生。
瑞伊和格雷特走在雪地中，积雪不算厚，可是鹿皮长靴踩在上面却咯吱咯吱作响。瑞伊抬头看了看西方挂着的一轮夕阳
，暗金色的眸子被落日晚霞的绯红所浸染。
废墟一般的神殿让瑞伊的记忆瞬间回溯到了自己的梦境中，梦里那个被植物侵占的绿色世界，无人的神殿，废墟的世界
，那是一座空城。
可是此刻被大火摧毁的神殿却宛如他的梦境。
纷乱的记忆里他自己的回忆和亚尔维斯的记忆混杂在了一起，他一时间无法理清两人的记忆，只能任由它们在那里纠结
。
夕阳猩红的光芒让他一瞬间想起了一些东西——一些他不愿意回想的东西。
大火中摇摇欲坠的神殿，冰封之地中对峙的菲尔大神官和维德，在后山入口静静等候他的珊朵拉，还有……一切结束后
的毁灭。
“瑞伊，回头吧。”珊朵拉低垂的眉眼里布满了忧郁和伤感，还有一种恐惧。
他拒绝了，是的，拒绝了，拒绝了他的母亲珊朵拉的恳求。
或许是怨恨，他只是知道他不能放过黑暗议会中的任何一个人，尤其是维德。
那个看起来依旧年轻美貌的女人怔怔地落下泪来。
“那天我在神殿见到了你，见到你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是我的孩子，别怀疑，我很确信。”珊朵拉缓缓说道，“我听说
是黑暗神殿的人带走了你，再见到你的时候你已经长大了，不再是被禁锢在黑暗议会里作为试验品的小孩子了，我看到
你穿着洁白的神官长袍，温柔地对我微笑，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我的孩子好好地活着，健康而快乐，这是我作为
一个母亲最大的心愿了，我不能违抗维德，可是我也不愿意伤害你。”
“可是你亲手我把推入了死亡的冰窖。”瑞伊冷冷地说道。
“我别无选择。”珊朵拉悲哀的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如果你在那时候死去，对所有人都好，对你也是……”
他们之间的谈话不欢而散，格雷特缠住了珊朵拉，瑞伊匆匆赶往冰封之地。
可是发生在冰封之地的那一幕却让他彻底走向了崩溃。
“我听说艾玛那个女人是被钉死在这里的。”维德一步步走到瑞伊的身后，他充满了讥诮和不怀好意的声音就好像是在
瑞伊的耳边响起，“用细剑贯穿心脏，钉死在洞窟的石壁上。我觉得这真是个美丽至极的死亡姿态，像不像是一只蝴蝶
的标本？这些小生灵展开翅膀的模样真是美极了。”
那一刻瑞伊的脑中一片空白，一切的思绪都像是被这里寒冷的冰层冻住了，他茫然而恐惧地看着石壁上的菲尔大神官。
鲜血从他胸口贯穿的长剑上滴落下来，染红了他洁白的神官长袍，深红色的鲜血沿着伤口流下，连同他紧紧抿着的嘴角
都沾染了鲜血。
他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周围的一切都是恍恍惚惚的，维德的声音是那样不真实，他眼前的这一幕是那样的不真实。
艾玛圣女死前的模样和菲尔大神官重叠在了一起，如同轮回一般的诅咒。
象征了死亡。
再后面的事情在瑞伊的脑中是模糊的，他隐隐约约记得他和维德在冰封之地进行了一场惨烈的决斗，后来威廉大神官贝
弗圣女等人一起赶到，终于将封印着的魔神之血保住了。
瑞伊醒来后见到了格雷特，他告诉他菲尔大神官和巴泽尔骑士殉职了，菲尔被钉死在了冰封之地，巴泽尔在丧尸群中与
沦为死亡骑士的埃尔利血战而亡。瑞伊在床上呆呆地坐了很久，最后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一样镇静地下床到厨房找出蜂蜜
罐头，然后一勺一勺地往嘴里送，动作粗鲁而机械，黏在他嘴唇上的蜂蜜甚至往他干净的衣领上滴落，可是他浑然不觉
。
近乎苦涩的浓烈甜味令他紧紧皱着眉头，他第一次觉得甜食是这样难以入口。
格雷特靠在厨房的门边静静地看着瑞伊，眉间紧皱，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他第一次见到瑞伊脆弱到濒临崩溃的样子，就好像下一刻他就会狠狠地将手上的蜂蜜罐头掷在窗子上，然后嚎啕大哭。
可是他没有，他只是愣愣地吃着蜂蜜，一语不发，没有哭泣，也没有语言。
阴冷的厨房里只有他一个人跪坐在地板上，一口一口地吃着甜腻得吓人的蜂蜜，眼里除了茫然就是彻骨的恨意。
那时候格雷特就知道他不可能阻止瑞伊了，哪怕他要融合魔神之血自愿成为魔神的寄体，他也不可能阻止他了。
菲尔和巴泽尔对他而言太重要了，瑞伊不顾一切哪怕不择手段也会选择向维德复仇，而格雷特能做的不是阻止，而是默
默地跟随着他。
对于此刻的瑞伊而言，理解和体谅比什么都重要。
他所能做的，就是遵守他们之间的誓言：并肩作战，直到死。
＊＊＊＊＊＊
“瑞伊老师！”雪地里传来了伊莱的声音，他大概是从威廉大神官那里听到了瑞伊的消息，急匆匆地就跑了过来。卡尔
跟在他身后，两个孩子一前一后在雪地里奔跑。
瑞伊停下了脚步，转身抱住了伊莱。
伊莱长高了一些，个头已经够得到瑞伊的胸口了。
“瑞伊老师，我好久没看到您了。”伊莱抬起脸委屈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