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宴》唱完了,是《瑶台》出场。我一见,吃了一惊,心上迷迷糊糊倒先当他是芳官,又看不大像,比芳官略大些。
只见得这人,如宝月祥云,明霞仙露,香触触,春霭霭,花开到八分,色艳到十足。已看得出神,便问身边的弘历道:“这是谁?
有此秀骨。”弘历笑了笑道:“这个算好吗,只怕也难入品题。”我知弘历故意讥诮,便问端柔格格,端柔格格想了想道:“这就是《花选》上第二的瑶台壁月龄媚娘。”我哀叹道:“天地钟灵尽于此矣,我竟如夏虫不可语冰,难怪天佑怪我。”弘历哈哈大笑道:“我也不怪的,幸你自行检举。”安贵人轻笑道:“怎么?香玉才人连龄媚娘也不认识。”南湘道:“他是秀才不出门,焉知天下事。”少顷《瑶台》唱完,便是《惊梦》。
我倒有些不放心,恐芳官也未必压得下这龄媚娘,且先聚精会神等着。上场门口,帘子一掀,芳官已经见过二次,这面目记得逼真的了。
手锣响处,莲步移时,香风已到,正如八月十五月圆夜,龙宫赛宝,宝气上腾,月光下接,似云非云的,结成了一个五彩祥云华盖,其光华色艳非世间之物可比。这一道光射将过来,把我的眼光分作几处,在我遍身旋绕,几至聚不拢来,愈看愈不分明。
幸亏听得唱起来,就从“梦回莺啭”,一字字听去,听到“一生爱好是天然”、“良辰美景奈何在”等处,觉得一缕幽香,从琴官口中摇漾出来,幽怨分明,心情毕露,真有天仙化人之妙。
再听下去,到“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便字字打入子玉心坎,几乎流下泪来,只得勉强忍住。再看那柳梦汝出场,唱到“忍耐温存一晌眠”,淑慎公主问道:“何如?”我并未听见,魂灵儿倒像附在小女身上,同了芳官进去了。偏有那戏班头冒冒失失走过来,把我一拍,道:“这就是芳官,你说好不好?”倒把我唬了一跳。众人都也看得出神。
原来芳芳官一出场,早已看见我,他是梦中多见了一回,今日已不知第几回了,心里暗暗欢喜道:难得今日这位公子也在这里。
到第二次出场,唱那”雨香云片”这支曲予,一面唱,那眼波只望着我溜来,我心里十分畅满。
端柔格格低低的对淑慎公主道:“这个新来的戏子,倒与香玉才人很熟,你瞧这一片神情,尽注意着她。”端柔格格向我道:“这个曲艺公子叫什么名字?”我痴痴说道:“他叫芳官。”
弘历惊奇道:“你们盘桓过几回了?”我回过神答道:“我尚不认识他。”端柔格格趣笑道:“香玉才人好像叫相公,是要瞒着人的。这样四目相窥,两心相照的光景,还说不认得,要怎样才算认得呢?”
大家都微笑看着我,我有口难辩,不觉脸红起来。这出唱过,又看了夏素兰的《舞盘》、月漱芳的《题曲》、萧惜陌的《偷诗》,都是无上上品,香艳绝伦,我唯有向弘历认错而已。
席间那个弘历与庄亲王允禄叙起来是亲戚,讲得很投机。庄亲王允禄又把合席的人都恭维拉拢了一会。我又见那些亲王贵族,到正席上去劝酒的劝酒,讲话的讲话;颇觉有趣。又见弘历的舅舅允礼,分外比人高兴,后又看了一出戏。
正席上兵部侍郎、张学士、王阁学、沈司业有事在身先散。我见一些高官贵员走了,天也不早,也要回去。刚起身时,忽见一个美人走过来。众人说道:“苏格格来了!”雍正帝佩上前与众人见礼,我见她还不过十**岁,生得貌如仙女,十分抚媚。
雍正帝道:“众卿都要散了,怎么这时候才来?”苏格格笑道:“臣妾回皇上的话,早上在宫里的锦春园华阁去拜读一些古文书籍,原打算不耽搁的。但是看着看着竟然忘了神,又听了他们几出戏,才放我走,还是急急的赶出来的。”我同了端柔格格、淑慎公主告辞,诸人都送到阁楼门口,太监总管安德海吩咐凤鸾驶来,备好了马车。
雍正帝对我温馨道:“今日朕备小酌,屈吾香玉尚书一叙,作个清谈雅集。虽寒陋朴素,就是自家几位皇亲贵人,吾爱妃断不可妄言。”我应允,又谢了。“皇上言重了,此番若不是皇上盛情款待,臣妾何来之福能见到如此盛大的戏曲演艺?”妃子、贵人、常在也同道了谢,一径先回。那些大官皇亲贵族又谈了一会,也各散去。
月亮从东谷升起,诸位高官吃得大醉,一一由人扶着出宫,各自返回他们的府邸,而车马布集的声音悠悠传开。
镜中花(五十七)
一生一世一双人,半醉半醒半浮生
今宵剩把银红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自从我入宫以后,天佑就像一只失了魂的孤雁,整日里恹恹的。我不土脂粉,不扫娥眉,连用琴棋解闷的心情也拒之千里,圆明园门前一派冷落。
雍正帝心中着急,又不忍心逼迫我成婚,他太了解这个性情刚烈酷似自己的女儿了。于是,召见群臣、处理政务养心殿安处,每天除了帮皇上做些研磨钦典古书乐谱之外,就是对着那块定情的玉石出神。
有时,淑慎公主会过来跟我谈谈心里话,因为驸马爷落地之后,府中又出了麻烦事,一直没有音讯。淑慎公主思念恋人,我与她同病相怜,也日夜思念曾经一起的快乐。两人不禁想起同为芳官、柳梦汝唱戏的事,将戏足足回味半晌,以谓天下之美莫过于此。又将夏素兰、月漱芳、萧惜陌、柳梦汝的色艺品评,都为绝顶。细细核来,惜陌的神色尤胜于诸人,次则素兰可以匹敌。然较比芳官起来,毫厘之间终觉稍逊。又想:“芳官这个美貌,若不唱戏,天下人也不能瞻仰他,品题他,他也埋没了,所以使其堕劫梨园,以显造化游戏钟灵之意也未可知,故生了这个花王,又生得许多花相,如百花之辅牡丹。
但好花供人赏玩不过一季,而人之颜色可以十年。惟人胜于花,则爱人之心,自然比爱花更当胜些。谁想天下人的眼界,竟能相同。我意淑慎公主、端柔格格等必有言过其实之处,如今看来,真还刻划不到,想必那些能诗能画之说,也是的确无疑了。
便又想:今日虽然见了芳官的戏,也未能稍通款曲,此后相逢,不知又在何日?但看他今日双波频注,似乎倒有缱绻之意。
前此在车内掀帘凝望,又似非以陌上相逢看待,这也不知何故?便愈想愈不明白起来。想把前日所咏的《梦中情》翻出看看,再添两首,便取了出来。忽见三四两首,挖去了两个字,心甚诧异,即问御书房小宫女道:“这两日谁到这里来看我的书?”
小宫女惊慌失色道:“前日玉典事请客,有一班太保,还有内阁学士和翰林院掌管学士,都进来闲逛。那些大官园,将香玉尚书的自画图看了半天,那大学士看香玉尚书的书,其余没有人进来。我见大学士们看书的时候,翻出一张纸来看了看、用指甲挖破一处,仍旧夹在书里。”
又笑道:“前日我听得大学士们说,熹贵妃娘娘做媒,将香玉尚书配了皇上了,将赏赐李香玉配于马氏公主的嫡孙曹雪芹,李大姑娘还戴了熹贵妃一根簪子回去。”我似信不信的心冷问道:“我不信,你敢是撒谎的?”
小宫女道:“我敢撒谎?我那天看着房没有敢走开,这是另一个宫女说的。只怕咱们宫里的人,都也知道。”我听了心内甚忧,猛想起这香玉妹妹的容貌,也有些像仙子的模样,便将她们比较起来,不知谁好。又把挖去的字一想,恍然大悟:“谁知竟犯了雪芹的讳,无意之间天然凑合,这也奇极了。他看见我的无奈之情,当我必是有心想念他,心里定然怪我,这便怎样?我又无从与他分辩,这竟是个不白之冤。”继又想道:“既订了姻,就怪我也不妨。我复因香玉妹妹替而选秀,触动雪芹,一意缠绵,而慕色之心,从此而起。
我因此事想去找熹贵妃展缓香玉与雪芹的婚期,跑去理论。当长春宫门外,有一艳丽的女尚书点好奇地说:“哟,香玉尚书,敢私闯贵妃娘娘的内宫!不知礼数!”
我只能缓缓抬起头,却只见对自己问话的女人正是之前来自己书房的玉典事,不由得大惊失色。玉典事很早听说了我,冷哼一声,“你初来宫中不知没有贵妃娘娘的批准是不能擅自乱闯的!你还是等通报才来,看来你根本没有记住宫规啊!”
她立时吩咐身边的侍卫,“给我拉出长春宫大门!”
眼见情势不妙,我衰求道:“典事大人,您听我说,我是有急事要参加贵妃娘娘的!”
玉典事并没有搭理她,只是催着侍卫,“快,手脚麻利!”她话音刚落,侍卫的腰间里发出呼啸声,原来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侍卫腰里拔出了一把剑,横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你们别过来!”
侍卫们生怕惹出了人命官司,都纷纷地后退了。我连忙掏出了怀里雍正帝赏赐的玉扇,扬在了空中,“典事大人,我不是来捣乱的,求求您看看我这把玉扇吧!”
玉典事冷冷地看着我,“本座可没那个兴致看你耍把戏。你要想寻死,赶快动手好了!”
听到她说出这么不近人情的话,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希望,就这么快就破灭了吗。
一个稍显年轻的女声略带嘲讽地在平地里响起,“哎哟,今儿怎么这么热闹啊?我怎么一会儿听到死,一会儿听到耍戏什么的呀。我说姐姐,这长春宫好歹也是皇家重地,你这是在上演哪出好戏呢?”
我睁开眼,只见一个容颜娇嫩的女人站在了玉典事身边,面带奚落,同样也是女官的打扮。玉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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