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总管接过来，看着她似笑非笑地说道：“我见你观察良久，似乎看出什么不妥？”
苏亭脸涨红了，知道自己还是太嫩了点，在这个老奸巨猾的大总管面前，什么表情都被他一览无余。
“我，我只是觉得这字写得……写得真……真规范！”苏亭吞吞吐吐地说道，心里面惴惴不安，自己是不是应该称呼自己为“奴婢”呢？而且如此评价这字体，他会不会生气呢？
“规范？”大总管扬了扬眉毛，听到她的称呼也没有生气，只是对她说的“规范”二字，有些疑惑好奇。
“难道你见过不规范的字体？”大总管在“规范”两字上面加重了读音。
苏亭暗暗叫苦，看来只有推给自己那可怜的父亲了。
“在家中曾见过父亲书写的字体略有不同。”苏亭睁大眼，很无辜地说道。
“不同？”大总管这下子兴趣就更甚，“可有书稿……”陡然顿了下，就是因为被烧了他才自己手写下来，哪里还有什么书稿？
“你可还记得书稿字体模样？模仿一个来看看！”
苏亭哪里还敢多说太多，自己一个才七八岁的小孩记得如此的书稿已经叫人惊讶了，现在还全数认得这些字，她虽然不知道见过的几处字体为什么都是这样，但如果自己还模仿出什么不同的东西，肯定会让人起疑，到时候说自己不是妖魔，还真没人信了。
“我，我父亲只是叫我背诵识字，并无写过……”苏亭可怜兮兮地看着大总管。
大总管沉默地看着她一阵，见到她快要泫然欲滴的泪水，才沉沉开口道：“今日起，你每日来此，把书稿说一篇。”
苏亭急忙点头，心里却有点担心，每日一篇，五十天以后呢？她难不成又要成为一个小乞儿？
“五十日之后，自会有所安排。”
苏亭松了口气，这样还好！
“新成，”大管家沉沉叫了一声。
“在，大总管请吩咐！”苏亭吓了一跳，就见到一个人影从书房后面书架处出来，二十多岁上下，五官清秀，着一身青色儒服长衫。
“今后每日把她诵读的东西记下！”大总管一指苏亭。
“是！”新成淡淡地看了苏亭一眼，然后躬身行礼。
看着大总管离去，苏亭有点手足无措，这个叫做新成的人很沉默，很淡然的感觉。压根没有理会她，只是来到大书桌之前，摊开一张宣纸，从一旁的椭圆山水木刻笔筒处，拿出一只好似毛笔笔管的东西出来，摆放在宣纸之上，然后在身后那张檀木雕花靠背椅上端端正正坐下。
苏亭迟疑了下，还是决定去帮忙，静静走到他身侧，看到大气的檀木桌上摆放的端石抄手砚，自觉地过去准备做个研墨的红袖，墨条大概就在旁边的黑色铁木匣中，不过靠近中间位置。待到走进，她才尴尬的发现桌台竟然到了自己胸部位置，踮起脚尖她好容易才打开匣子，拿出墨条，也是上好的松烟老墨。
转头看到地上有个瓷壶，大概是装的水吧！就要去拿，就见到新成从桌台上拿起剩下那个不大的瓷瓶递给她说道：“这是今早收集的朝露，用它。”
苏亭感觉到自己嘴角抽了下，嗯了声，然后乖乖的往砚台中倒入一点朝露，这砚台触手嫩若小孩肌肤，苏亭不自觉地仿佛不经意地用手指弹了一下，果然扣之有如木声。砚台中间还有着一道冰纹，白晕纵横，有横无迹，细弱蚊足。果然是上好的老坑砚。
苏亭心里赞叹一句，然后就拿起墨条，凝神静气，赶走杂念，轻轻磨起。
研墨需要心正，所谓心正墨亦正。若不用心，使得墨不正偏斜，那么研出来既不雅观，墨色也不均匀。
新成非常惊奇的看着眼前的苏亭，这个有点畏畏缩缩的小女孩此时满脸淡然，神情庄重，萎黄瘦小的脸庞竟隐隐散发出一种难掩的光芒。
个头虽矮，须得抬高手臂才能好好磨，但是她还是很好的控制着自己的力度，力匀而急缓适中，不急不躁，轻重有节。
渐渐地砚台中间晕开了淡淡的墨汁，又由淡而浓，渐渐黏稠，苏亭放下手中的墨条，轻轻放倒在砚台边上，然后拿起瓷瓶，又倒了一点朝露入内。
这小身子的体质真不怎么好，右手酸痛了，她这次干脆用左手拿起，同样不偏不倚，重重按下，然后轻轻地推研，依旧沿着顺时针的方向画圈。
这下子新成眼中不单是惊奇了，这女孩子，竟然还会控制好左手研磨的速度。
不要说是个八岁的女孩子，就算是陈府中十几岁的小姐，成天接触这个，也不见得能有她的功力。她真的是一个乡民的女儿？
苏亭研好墨汁，放下墨条，算算这么多也够写了，就把墨条装回匣中放好。
抬头看向新成，见到他一脸疑惑震惊的看着自己，不由开口解释道：“新成先生知我本是不能修炼，所以父亲教导这些功夫也是异常细心，望我一技傍身，安稳活到……活到二十。本意是让我先学研磨，后学写字，哪知……”
神色黯然的低下头来。
新成恍然大悟，投向这女孩的眼中多了些同情。
“你也不必伤悲，遇到了大总管，以后十几年至少是衣食无忧。况且人生际遇无定，中间有什么变故也不准，传说中也就曾有过不能修炼之人，最后反而……”
新成突然住了嘴，脸上同情之色顿去，一脸淡然地说道：“你说我写！”
009 书写
苏亭一愣，这人怎么这么变化无常啊！
才说得好好的，突然就停住，她刚听到兴奋处，有不能修炼的人怎么呢？是不是后来可以修炼呢？
看着新成那老神在在的样子，她知道决计是问不出什么的了！
有点悻悻然地收回目光，好吧，办正事！毛笔呢？她看到新成把那笔管拿起来，这笔管还真不错，以苏亭的眼光看来，应该是上等楠木，细细的笔杆上面还雕刻着精美的山水，木质坚硬细致。咦，原来笔管下面还一个笔尖，呵，真好似个铅笔一般。
慢着，为什么是这样的笔呢？不是毛笔写字的吗？还有新成在做什么？
她瞪大眼，看着新成不知道从哪里找出来个狭长细小的勺子，从勺子中舀出一小勺墨汁，然后慢慢的灌进笔杆中，动作娴熟，一看就是做过无数次。笔杆原来是中空而且上端无盖！
难道这个就是他们写字的用笔？
苏亭震惊的看着他的动作，她不敢出声打扰，更不敢出声询问。
难道这就是字体都是一样的原因？
苏亭觉得自己不知道用什么样的心态来对待眼前的情形了，好笑吗？是真的好笑！可是她却笑不出来，如果说写字是用的这样的笔，那么她这辈子唯一的长处——书法，不就是没有了施展的可能？
她想着，先在书房做着事情，清理下书籍灰尘，整理书籍顺序，等过上一段日子了，她才慢慢地表现出她写字的天赋来，那么那个时候，至少可以让她有其利用价值，这些年间就可以很有保障的生活在此，而不会害怕被人随时赶出。如果说毛笔字没有了施展地可能，那么自己就只能期盼大总管能够大慈大悲，可怜她身世，收留她了。
同样是留在陈府，但是苏亭认为这可是有着本质的区别：自食其力和仰人鼻息，首先在自尊上就有了不同。仓廪实而知礼节，现在她在这里可以吃饱了，生命暂时有了保障，当然就会去追求更高层次的东西。此时的这一幕却断送了自己对未来美好的设想。
“还不开始？”新成皱皱眉头，看看这个正在发呆的小女孩，眼中开始闪现茫然之色，想起了先前那抹恬淡，不由得不想看到她此时的表情。
苏亭一愣，回过神来，急忙低头掩饰情绪，待到心情平静下来，才轻轻开口道：“鱼，我所欲也！”
新成听到她出声，也就快笔疾书。
清淡稚嫩的嗓音在书房响起，听起来就好像是夏天里吃了雪糕一般的清凉，又好似叮咚泉水汩汩流淌，连绵不绝。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
苏亭淡淡说来，看看正低头书写的新成，那墨汁从笔管中慢慢地渗透出来，然后刚好染透笔尖，笔尖大概不是木头所制，以苏亭的眼光，还看不出是什么材料，只是觉得这结构实在是如同后世的铅笔，亦或者是钢笔。只不过墨汁要自己慢慢灌进。
新成的速度不快不慢，宣纸薄，木笔厚重，但是在他手中却完全没有阻碍，灵巧地挥动笔杆，一个个工工整整的字体就出现在苏亭眼前。
这里不得不提的是，他的握笔姿势是三指包管，也就是大拇指指腹和食指中指捏紧笔管，苏亭记得这种拿笔方法，她那个世界宋朝的黄庭坚就是如此，不过黄庭坚是悬腕法，而眼前的新成手腕却是微微靠在宣纸之上。
也许只有这样的握笔姿势才可以很好的写出字来，如果和后世之人拿着钢笔的样子，很有可能出不了水，或者控制不了力度划破宣纸，又或者是靠在宣纸上太重，使得宣纸破裂。
苏亭的脑海开始不自觉地分析起这个姿势的利弊，也许是自己兴趣习惯使然。
“……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所识穷乏者得我而为之：是亦不可以已乎？此之谓失其本心。”
女孩的声音平静无波，新成本来震惊于这篇文章的博大深刻，以及从中显露出来的铮铮傲骨，待看到苏亭的淡然，心里面才醒悟地叹息声：是了，她才多大，她怎么会明白这文章的微言大义，只怕是她父亲强行要求她诵记下来的吧！只不过，她的父亲，还真是奇才，可惜的是天妒英才啊！
苏亭的身世，大总管已经清晰地打听过，事实上也和苏亭说得一模一样，心中早就没有疑虑。
待到最后一个字说完，苏亭就默不作声地站在一边，看着写好的文章发呆。人说字如其人吧！虽然通篇都是和大总管写得一模一样的字体，但是新成的字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