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咽一口气罢,阿尔哈只兄弟怎么说也是哈只,想来不会不给我老达乌达一点面子。”达乌达这样想着,信步迈进阿尔哈只的铺子,一望之下,那刚刚咽下的一口气,又腾地冲到了嗓子眼:
“哈桑,你这浑小子,你、你这是看得什么?”
阿尔哈只的小儿子,被叫做“浑小子”的哈桑,其实也已是二十出头的青年,此刻太阳还没落山,铺子里空荡荡地没一个客人(4),他脖子上挂了条皮尺,正百无聊赖地靠在柜台上,一面随手把玩着布剪,一面跟着头顶卫星电视里音乐的节拍轻轻哼唱着。
“啊啊撒拉马里贡,达乌达爸爸,”哈桑忙不迭跳起,不住声辩解着:“您看,这、这电视里的姑娘都穿着衣服呢……”
“不许顶嘴!”阿尔哈只大步流星进了铺子,厉声呵斥着:“长辈教训得难道不对么?你这样子,哪有半点像个哈只!”
见哈桑闭了嘴,乖乖把电视频道换成麦加唱经,阿尔哈只这才转向达乌达,满面陪笑道:
“大哥,别跟晚辈一般见识,咱们进里屋谈。”
注释:
1、豪萨:西非黑人民族,分布在尼日利亚北部、尼日尔、布基纳法索和马里交界处,人口有数千万,有自己的语言文字,信奉伊斯兰教逊尼派。豪萨人憨厚淳朴但有经商传统,是尼日利亚三大主体民族之一(约鲁巴、豪萨、伊博);
2、迪拜是阿联酋迪拜酋长国首府,非州穆斯林地区重要的货物中转地;科托努是西非贝宁共和国经济首都,豪萨地区所需物资很多都由此港经内陆渠道运进,是豪萨富商聚居的城市之一;
3、哈姆都莱拉,阿拉伯语,这里意即“听真主的,听天由命”;
4、撒哈拉沙漠地区白天气候炎热,故而在非凉季时一般客流集中于日出前和日落后的一段时间,其它时段客人极其稀少。
………【(三)】………
在这个大巴扎里,阿尔哈只绝对是个最有争议的人物。(看小说到顶点。。)
他总穿着最保守不过的大袍,质地却是不折不扣的正宗德国上等货;他念可兰经的时间比谁都多,比谁都虔诚,但有人信誓旦旦地说,曾亲眼看见他在斋月的白天吃喝(1),虽则那是在遥远的中国东莞,在他外出办货的时候;他家里的电器总是最新最全的,播放的却通常是再正统不过的唱经;他和许多豪萨富人一样,娶了两个妻子——一个是父亲包办的,在老家乡下管帐,另一个是自己找到,在自己身边管厨房——,也和大家一样从不轻易让她们抛头露面,但就在昨天,他还在城西那间黎巴嫩餐厅里,和那个叫什么劳拉、年轻漂亮的中国女商人平起平坐,眉开眼笑地不知谈些什么,那中国女人还喝了酒,虽然听跑堂的伙计说,阿尔哈只只是喝了“托尼克”(2)而已。
此刻的阿尔哈只正拿着两瓶刚从小冰箱里拿出、还冒着凉气的托尼克,脸上挂着殷勤恭敬的笑容:
“达乌达大哥,有什么事情,吩付一声,让小弟登门听您教训也就是了,这大热天的,您说说……请空调底下座座吧,喝瓶冰的凉快凉快。”
“真主再三教导我们要节俭,哪儿有开布店装空调的,你这哈只给小辈们做的什么榜样,唉,唉,”达乌达嘴里抱怨着,一面擦着胖脸上大粒的汉珠,一面一**坐到空调下方那把铺着泰国凉席的大转椅上,劈手拿过瓶托尼克,三口两口便灌了个底朝天:“闲话不说了,阿尔哈只老弟,老哥哥我这次来,是自己,也是替巴扎里的兄弟们和你商量个事情……”
“是说我的布批价太低,想让我提高到和你们一样,是不是,达乌达大哥?”
阿尔哈只呷着托尼克,脸上依旧带着笑。
“你既然知道,我就不多罗嗦了,谁都知道,同等货色,你的进价要低得多,稳住价码对你也有好处么。”
阿尔哈只还在慢慢呷他的托尼克,低着头,一声也不吭。
“老弟,你倒给句痛快话啊!”
达乌达有些急了。
不知过了多久,阿尔哈只终于抬起脸来,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不行啊大哥,这价不能变。”
“怎么不行!”达乌达胖脸变色,腾地从大转椅上蹦起来:“真主教导我们,做生意要讲公道,价钱要同行公议,不能离谱……”
“可不是么,”阿尔哈只接过话头:“全棉提花二成取利,真蜡布成半、75D冈巴拉(3)一成……这都是兄弟们当初商量好的,我的进价低,价钱自然就低;供货商降一次价,我也降一次价,达乌达大哥,您说,我这样做有什么不对?”
“你、你,”达乌达一时语塞,黑黝黝的胖脸胀成了紫色:“狡辩,真是狡辩,那么多次麦加你算是白去了,居然给那些中国魔鬼迷惑力你的心智!”
“话可不能这么说,”阿尔哈只正色道:“先知说过‘寻求知识吧,哪怕远在中国’,您忘了么?”
“哼,货物和钱财又不是知识!”
阿尔哈只又笑了:
“知识是有思想的,货物和钱财是没有思想的,难道一个好穆斯林,不惧怕异教徒的思想,反倒惧怕他们的货物和钱财?先知穆罕默德当年,不也接纳了赫蒂彻和她的财产(4)么?”
“荒唐!”达乌达砰地一拍桌子,正待反驳,屋里的灯忽地熄灭,空调也戛然而止,沙漠黄昏蒸腾的热浪,刹那间溢满了原本凉爽宜人的办公室。
“唉,每天不停上半天电,卡诺就不是卡诺了,大哥,您坐下,消消气,这天气,越上火不是越热么,您又这么胖的身体,”阿尔哈只一面递过把印着“诸暨花布,名扬万里路”的中国折扇,一面朝外间高喊着:“哈桑,快拿盏马灯,再抱只木瓜进来!”
达乌达不接扇子:
“好,好,我说不过你,咱们走着瞧!”
他一面嘟囔,一面怒气冲冲摔门而出,没入了傍晚巴扎,那一片黑暗之中。
“爸爸,达乌达爸爸他……”
哈桑抱着盏马灯立在办公室门口。阿尔哈只望向他:
“都听见了?怎么,觉得他对,还是我对?”
哈桑挠挠头皮,摇摇头,又点点头:
“好像都对,又都不对,当然,我支持爸爸,可我想,达乌达爸爸他们一定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阿尔哈只走到店口,凝望着街上冷清的行人,和远近房屋窗口跳动的烛火:
“他老了,唉!”
哈桑嗫喏着还想说些什么,阿尔哈只拦住他:
“先关店门吧,快晚祷了,瞧今天的架势,怕是晚饭后也没什么客人上门的。”他忽地瞪了哈桑一眼,脸上神情凛若寒霜:“以后不许在电视里看女人,看一次打一次!瞧你这样子,还像个穆斯林么!”
“知道了爸爸。”哈桑的声音细得像隔墙的蚊子:“那,英超呢?”
“嗯,英超也不许在别人面前看。”
阿尔哈只沉吟半晌,又不由地狠狠瞪了儿子一眼。
注释:
1、穆斯林在斋月期间自日出到日落严禁饮食,只有病人、战争中的战士和有特别理由者例外,且事后原则上应补斋;
2、托尼克:一种含有奎宁成分的柠檬汽水,据说能预防疟疾,在整个非洲热带地区流行;
3、冈巴拉是豪萨地区对一种马里花布图案的称呼,有手染、机染、全棉、化纤等多种,价格相差也很大;
4、伊斯兰教创始人穆罕默德在25岁时娶40岁寡妇赫蒂彻为妻,并因此获得其前夫留下的巨额财产,成为他日后创立新宗教、发动宗教征服战争最初的经济基础。
………【(四)】………
劳拉其实已经29岁,但在非洲卖布圈儿的中国人眼里,她不过25、26的样子;在和她打交道的黑人埃拉吉眼里,她最多20出头。23Us.com
她很漂亮,至少在西非卖布圈儿的中国人看来如此,但她这样出名,绝不因为她的身材和脸蛋儿。
她的名气大到有一种花布索性被好几个国家的黑人叫做“劳拉布”,哪怕他们从没见过劳拉,也从没到过远在科托努的米赛波(1)、被称作“劳拉店”的那家布店。
她并不是老板——虽然几乎所有埃拉吉都这么叫她,甚至为她一个人专门发明了“女老板”这个词儿——,甚至也不是老板娘或者什么经理,他们那间私人公司,压根儿就没经理这一说。
“不过你千万记住,公司里劳拉说了算,说什么都算,因为老板娘和经理能为老板做的她全都能做,而且做得更好——别想歪了!我说的主要是她能给老板赚钱,赚大钱,懂么!”
小李跟在劳拉身后,踉踉跄跄地走在卡诺新城,那尘土飞扬的大街上,一边胡思乱想着刚刚跳槽走了的公司前辈酒后对他的教训。
“什么鬼地方,又热,又成天停电,这买车也净买旧的,这不,又抛了,瞧着大太阳晒的。”
劳拉忽地转过头来,一双大眼睛直视着他,仿佛他心里的那点儿小嘀咕,半句也没逃过她的眼神:
“什么是好地方?赚钱就是好地方!天好地好,也比不上这卡诺好。破车怎么了?破车不扎眼,这是什么地方?别的中国人怎么给赶走的,你又不是没听说过,还大学生呢,哼。”
小李脸色颇有些不愉,低着头,脚步不由地有些慢下来。
“包包,快着点,不知道快递行三点半就关门?”
劳拉瞪了他一眼。
小李下意识地加快了步伐,脸色却更难看了:
“包包,还宝宝呢,哼,到底是中专生,没学问。”
因为总把自己的外文名“鲍勃”念作“包包”,小李心里颇不以为然,但从来没敢流露出来。劳拉大步流星地走着,再不回头看他一眼:
“别小孩子气了我的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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