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潇闭上眼睛。
他是那样的痛恨眼前这个一脸平静的垂死的男人,从知道真相的那一刻起,他心中的伤口不断的扩大,每一天都在流血,伤口中的,是满满的恨意和不为人知的痛楚。
可是他什么都不能说,他娘为了隐瞒这一切,将后半生都埋葬在冷寂的青灯古卷中,他不能辜负她娘的一番苦心。
他在人前只能微笑,微笑。
“找你报仇的有你和那个女人的儿子,就够了,我不想和他一样,我也不要你给的任何东西!”云潇猛的站起来,甩开云中翰的手。
“幼稚……”云中翰呵斥,他的神色突然异常威严,纵然气弱却有着不容拒绝的强势,“天云地乡从你爷爷开始,不过五六十年的,却能到今天和武烟阁抗衡的光景,背后有着怎样辛酸和痛苦!这样一个沉重的担子根本不是你堂兄云泽能担当起来的,你要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切毁在他的手上吗?你要眼睁睁的看着你爷爷,你爹和我两代人的努力被那些人一块块分掉,就像苍蝇扑到一块肥肉上吗?天云地乡到了今天这一步,根本就不容退缩,你是你爹的儿子,是我的侄儿,你既然姓云,就根本没有逃避的可能!”
云潇咬紧了唇,血色渐渐蔓延出来。
是的,他姓云,他是天云地乡的二公子,这早就是世人皆知的事实,就算他真的不想要,他那个不成器的刻薄堂兄,那些对天云地乡虎视眈眈的人,也容不得他这样一个威胁。
他真的没有退路。
“你的血一定是冷的。”沉默了良久,云潇慢慢俯身捡起被扔在地上的令牌,然后面无表情的看向他。
云中翰见状长出了一口气,精神立刻委顿了许多,自嘲一笑,“天云地乡主人的血……怎么可能是热……”
他突然剧烈的咳嗽了起来,血大股大都的从嘴里涌出,溅在衣衫上。
云潇皱眉,伸手去扶他,被云中翰摆手拒绝。
“天云地乡,不是那么容易……到手的……”咳嗽着,云中翰推开云潇,“那些人,不会轻易服你,必要时……那个姓江姑娘……可以利用一下,秀墀对那姑娘……”
“舒雪是我的朋友,我决不会让她卷入这种事情。”没等他说完,云潇斩钉截铁的拒绝,“天云地乡,我会替你守住,可我不是你,我要用自己的方式去解决。”
“你很在意她?”云中翰了然的一笑,“可惜,那姑娘不是个好人选,没有……足够的背景……算了,你去吧……我留给你的,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没有多少时间了……”
云潇神色复杂的看着他,良久,终于转身离去。
都走了吗?
随着云潇的脚步声完全消失,云中翰微笑起来。
云潇是个好孩子,第一眼看到他时,他还是个八岁的孩子,八岁的孩子啊,就有那样沉静的眼睛。从那一刻起,云中翰就决定了,一定要把他培养成最优秀的继承人。
心计,手段,能力,气度,他都不缺,最难得的,是他并不是一个醉心于权势的人,这样,他不会被蒙蔽了双眼。
唯一可惜的,就是云潇的心还是太软了。
不过,他也没有时间了。
云中翰觉得身体变得很轻,没有了重量,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然而他的内心平静而轻松,就像终于看到了一个自己等待了很久,期待了很久,而到了最后却已经有些厌倦的结局。
他恍惚的想起很多人,飞卿,紫烟,南宫……那些模糊的脸一一浮现,对他微笑。
那些他原本以为可以一生铭记,深深刻到骨头和血液中的人,到最后,却悲哀的发现,竟然已经渐渐忘记了那个人最初的模样。
望着云层间那残破的弯月,云中翰的嘴角浮现出一丝自嘲的微笑。
没关系,他很快就要去和那些人相见了。
鲜活的,年轻的,还未曾开始的……
“大哥,我这次要去宰了李延江那狗杂种,你就备好酒菜等着给我庆功吧……”飞卿抱着酒坛,用剑敲着节拍哈哈大笑。
“阿翰,你说我一直欺瞒与你,你呢,你对我又有几分真心?既然我们之间由利益开始,就不要奢谈感情……”紫烟立在缤纷的花树下,回首看向他,眼神清淡悠远。
“在下南宫律,久闻云大公子之名,今日有缘相遇,实属难得,此间有难寻佳酿,如玉美人,云公子可愿与南宫同坐?”折扇轻摇,彼时春风得意的南宫律坐在江南的脉脉春光中,对他举杯含笑。
飞卿,你一心要追求你的“剑道”,那就去吧,天云地乡的责任,由我来承担。
紫烟,如果你我不是有着那样的开始,你是否,会对我有一份真心?
南宫,人事未可算,天道不可穷,你呕心沥血用一生来下的这盘棋,纵然最后赢了,可是你真的满意吗?
曾经的生死与共,曾经的爱恨痴缠,不过人生一瞬。
轻轻握住躺在一边的南宫律那完全冰冷下去的手,然后轻轻松开。
最后一丝真气散去。
就这样,结束吧。
爆发的十三
江舒雪在夜风中疾速的奔跑着。
她紧紧追在那个行踪诡异的黑衣男人身后,一颗心怦怦的跳动着。
那个男人,手里拿着她师兄的“月痕”。
为什么“月痕”会落在那人手里,这是不是陷阱,师兄会不会已经……
她什么也没有想,或者说她不敢去深想,仿佛有一个可怕的东西盘踞在她脑海深处,一伸手就会被攫住。
唯一能做的就是追上去,追上那个拿着师兄的剑幽灵一般出现在她面前,然后迅速逃走的黑衣男子。
云潇有些焦急的喊声渐渐被抛在身后,速度越来越快,眼前的景物渐渐模糊成一片,她能听见自己清晰的心跳和呼吸。
“站住,不然我就不客气了!”她厉声道,手中银芒一闪,剑已出鞘。
那男子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对她诡秘一笑。
江舒雪心中突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然后——
眼前那男人竟然凭空消失了。
江舒雪大骇,她竭力保持平静,用余光扫视着四周。
这是一片谷地,两边是层层叠叠的岩石,一面是密林,只有来时的那条路是通的。
情况有些糟糕,她握紧了手中的剑。
灰色的雾气从林间慢慢腾升起来,江舒雪眼皮一跳,警觉的打量着那可疑的迅速弥漫开来的雾气。
下一刻,她发现自己已经被这雾气包围。
一个黑影倏忽而过。
“谁?”她持剑喝道。
没有人答话,更多的黑影慢慢的朝她逼近。
“哐啦——”一声,剑柄被握紧,横在胸前。
江舒雪沉住气,仔细寻找着那些黑影的空隙。
就是现在!
“刷——”一道雪亮的剑光破开层层迷雾,将一道黑影拦腰斩断。
“是幻影?”手上传来的感觉却告诉他,这一剑刺了个空,江舒雪面色沉了下来。
阴风从背后袭来,她敏捷的一闪,腰间传来刺痛,伸手一摸,手上一丝殷红。
见血了。
可是后面明明没有人。
“嘻嘻——不是人,是鬼哦——”尖利的,短促的笑声突然在耳边响起,江舒雪甚至觉得,好像有人在她颈脖上轻轻吹了一口气。
鸡皮疙瘩立刻起了一身,剑立刻刺向声音传来的地方,却依然落了空。
“小姑娘的脾气可真大,连鬼也打吗?”这会儿,是一个少妇咯咯的笑声。
“胡……胡说……这个世上根本就没有鬼,你是什么人,居然使妖法!”江舒雪大声道,她从小就怕鬼怕的厉害,此刻不由得从脚底升起一阵寒气,嘴巴上却不肯示弱。
“小丫头不乖,看我掏了你的心肝肺下酒。”一个大汉阴森的道。
飘忽的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渐渐逼近江舒雪。
江舒雪手有些颤抖,她努力在心里对自己说道:“没有鬼,那些鬼故事都是师父说来骗人的,这些是妖法,那人不敢和我正面打斗,才用这种不入流的东西,不要害怕不要害怕……”
一道剑风从斜下方袭来,江舒雪挥剑格挡,左脚踢出,只听“砰——”的一声闷响,她心中一喜。
踢中了,果真是人。
然后,她呆住。
雾气散去,一个青衣美貌少妇斜坐在她面前的岩石上,脚下放着药篓,向她招了招手,笑道:“雪儿,过来娘这边,娘有好东西给你哦?”
下一刻,少妇身后的场景却变了,眼前是热闹的街市,熙熙攘攘的人群,嬉笑吵闹,她一下子变得好小好小,抬起头,看见那些远比她高大的人说说笑笑着从她身边走过。
人太多了,她被挤到一边,眼看着娘就要消失在人群中,她急得哭了起来,大叫:“娘,娘,我在这里!”她突然一惊,自己的声音竟也变成糯软的童音。
一双大手突然把她抱起来,高高举在头顶,一个男人笑道:“雪儿莫哭莫哭,爹在这里,来,把糖葫芦拿好了。”
江舒雪瞪着眼前那串红艳艳,裹着脆甜冰糖浆的糖葫芦,诧异到了极点。
她小心的舔了一口,居然真的是甜的。
天哪,这是怎么回事?
“雪儿,看,这两匹布哪一匹更好看?”娘比划着,看向她。
“……”江舒雪咬着糖葫芦,陷入呆滞。
“口水都流下来了,快擦擦。”爹笑着把她放下来,掏出块干净的帕子要给她擦嘴。
一切都消失了。
娘面色惨白的将她推出去:“娘要为你爹寻药,你乖乖待在谷里不许出去,听见没有?”
“娘,娘……”她哭着扑上去,“娘你别走,雪儿一个人怕——”
娘将她的手掰开,头也不回的走了,留下她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雪儿别怕,还有阿离哥哥呢……”年长的半大少年把她抱起来,细心的给她拍打身上的灰尘,温和的微笑。
她扑上去,把头埋在少年怀里:“阿离哥哥,娘是不是不要雪儿了?”
她扑了个空,少年温暖的怀抱不见了,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