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他竟然忍不住要为先人代替自己预先摆出的不友好姿态汗颜。然而与生俱来的警觉还是令他当即从门口处的一张
扶手椅上跳起来,反手握住那过于纤细的手腕。
少女的皮肤极其光滑,如同月华编织而成,蒙了一层皎洁的柔光。那一瞬他在近距离看见她的神情是一汪静水,已经忘
记了波澜的模样。
但是她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就已抽回了手,完全脱离了他的控制,却又恰到好处地停留在了反击的界限之前。
没有人成功对抗过他,在她之前。
这个事实击得他大脑出现了短暂的空白,而她却已经自如地恢复了原状。
“别这么激动啊,”她重新面向窗外,“你打扰我看海了。”
艾瑞克·丹佛从未想过这个让他三番五次怀疑能否开口说话的女子竟拥有乐律般的声音,他一直非常喜欢的贝森道夫都
相形失色。她吟唱般优美飘渺的语言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起来,经久不去,萦绕不绝。
“海的话,你随时都能看。”在这个他的逻辑无法适用的场景下,他唯一的选择是脱口而出的浅显结论。
“那并非理所应当,而是你的幸运,执政官先生。”她选择了职位这个更加疏远的称呼,“请体谅没有获得这份自由的
人吧。”
他哑然。他是生而自由的,因而完全不曾想象过自由对于不幸者而言是奢侈的恩赐。那种优越感成了他性格中深层次的
毁灭因素,而他当时并不自知。
“好吧,抱歉,”他只能靠自己的力量继续,“但是既然你有这样的能力,为什么还要甘愿被囚禁呢?”
“因为已经不记得自由是什么了。”她淡泊的口吻像一朵水面上的睡莲开放般缓慢地荡漾开来。
“那可真是不幸。”他不由得笑了,嘲讽起某个不存在的自我来。
“那么,执政官先生,”她没有面对他,海风透过奇妙的空间结界扬起她流畅的罕见银发,“你知道什么是自由么?”
“我并不自由,”他已然忘记了谈话的主题,忘记了质问为什么浮云城堡的空间结界对她不起作用,也忘记了审问官和
囚徒的身份,反而被这个身份不明的女人牵进了圈套,“我知道自己不自由,自由对我而言也是奢侈的东西。但是至少
我会努力去争取它。”
“把自己禁锢在‘争取自由’的枷锁里,这样能算是自由么。”她如同一尊绝世的工艺品般一动不动,任由海风阵阵,
将她的长发和裙摆塑造成任意巧夺天工的姿态。
他再度无言以对,唯有沉默地看着那位女神立在原地,身后的风景旋转起来,成为北欧黑白鲜明的浩大莽林,黑色的躯
干与白色的精魂簇拥着通体银白的世界之树,巨大的华盖如同荧幕放映在天际,突起的根系向四面八方伸展,而她站在
树前,各路神明和英灵匍匐在她脚下,她是被白色枝叶环抱的森林之灵。
“唯有心灵是自由的。”她的眼神穿透海面,如洁白月华,“我累了。”
“…好吧,你先休息吧。”若在以往,他决不会如此轻易放过对方,但今天接二连三超越他常识的冲击让他几乎懵在原
地,“我改天再来找你。”
然后他以自己难以理解的速度匆匆下楼,从来没有谁让他在交谈时感到如此身心疲惫。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的某
个角落开始发生了微妙而剧烈的化学变化,点燃了一股无名的甜蜜孽火。现在在他理清头绪,弄清这其中将要转折他一
生的奥义之前,他需要先去好好地睡上一觉。
“当心不要划伤手。”
事实上,次日他就不再把希尔薇娅囚禁在那座塔楼里了,因他深刻体会到了这一行为的毫无意义。希尔薇娅的力量与他
不同,无法用于战斗,因而不能将她自己从世代枷锁里解救出来。但是她却拥有让如丹佛这般古老家族的意志甘愿臣服
的奇特威力,几乎一切浮云城堡中的限制都不能影响她。从理智层面上说,这无疑是证明他先前猜测的有力证据。但是
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竟然拒绝用那种思路思考。
因而半个月后当女佣告诉他希尔薇娅小姐失踪的时候,他甚至不曾被惊动。浮云城堡的庭院很宽广,城堡后面还有一个
人工湖,以这片湖为界,靠近城堡的一边是茫茫的纯白花海,而另一边则是耸立的针叶林,白蔷薇掺杂其中。两种生长
地域不同的植物组合成了一幅反自然却又奇妙浩丽的景象,从远处看,白蔷薇密集如同皑皑冰雪,为大地的遗体裹上安
葬时厚厚的盛装。
森林后面是丹佛一族的家族墓地,平日里他从不去那里,一年前安葬了他父亲和继母后也没有再去过了。
他有些无可奈何地阻止了希尔薇娅把几近透明的白皙手指伸入白蔷薇刺的攻击范围。他不明白她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也
不明白其中的意义。
“五大家族的东西无法伤害我。”她异常平静地吐出一句,便又退入身后的沉默里。她并非那种傲慢的面无表情,只是
真正意义上没有丝毫可以被阅读的神情。
“等一下,”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强行把自己拉回理智的领域,“那天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
“什么问题?”她微微侧过身,半面华彩落入他的世界,“是关于我的身世,还是…自由?”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对两个的答案都有兴趣。”他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
“我对回答它们没有兴趣。”她又淡淡地转过身,把银瀑垂落的背面抛给了他,“告诉我回答你的理由吧。”
“也许你的先人是五大家族的主人,”他果断继续了下去,“但我希望能把你当作朋友。”
有那么一瞬她似乎是要微笑的,但是那细微而美妙的涟漪在他发现之前就已沉寂,再也寻不到丝毫踪迹了。
涟漪无法长久,因它是水的一部分。 “好吧,”她终于正面朝向他,银发垂到眼前,“你的猜测都正确。蔷薇教团一直
隐藏着罗森克鲁兹的后人,留待作为蔷薇圣礼的Rock。罗森克鲁兹把有关时间的魔法传授给了他自己的女儿,这个魔法
与Gate的开启有关,因此Rock必须由这族人来承担。蔷薇教团准备打开那个装置,你明白了么?”
“所以他们把你丢给我?”他忽然觉得有些可笑,“他们不怕我杀了你以绝后患么?”
“你会这么做么?”
寥寥数语就完全堵住了他的其他念头,他看着羸弱的少女斜并着腿坐在长椅上,微侧过脸,长发纷飞,那幅画面被打上
高光,长久地框在了他的灵魂里,成为一幅灼烧的虚象。
“十字蔷薇的实质与其说是灵魂,还不如说是世家们的魔法在死后被收回并束缚起来罢了。灵魂是不能被研究的。”她
缓慢地站起来,“所以,珍惜灵魂的自由吧。能时常亲眼看到海和玫瑰,已经是幸福了。”
她把目瞪口呆的年轻黑发男子独自放在了爱与纠缠的中心,以坚决而速度均匀的步子离开,白色丝质裙摆在身后扬起一
个原始落拓的曲线,手臂纤细如同新生的植物。张狂冰冷的白玫瑰簇拥着她,渐行渐远,进入了微茫的纯白世界。
她居住的房间有一扇门通往更高的嘹望台,夜深后她可以爬上去,畅饮夜幕下含着凉意的空气,并让自己从出生起就萦
绕于整个生命中的梦中暂时清醒。
她不知道自己姓什么,自有意识起就被教团囚禁在地下,等待成为那个将要吞噬至少五条生命的宿命中心那颗棋子。可
笑的是在今天之前她都未曾想过自己在其中的意义,仅仅因为她也知道无法脱离蔷薇教团,从而放逐自己的灵魂。
她没有告诉那个黑发黑瞳的俊美男人,其实自己到浮云城堡以前只在书上见过海和玫瑰的图画。那个男人的眼神让她对
自己充满怀疑。
在这个荒唐的逻辑把爱情牵扯进来以前,她转向了嘹望台外的哥本哈根港。城市的轮廓覆盖着黑纱,而显得模糊柔和,
呈半圆形拢住皎洁的海湾,其间透出一星半点尚未熄灭的灯火。夜里的海是墨蓝色,延伸到不可知的远方去。船只如同
一副副枯朽的骸骨般静静停尸在港湾里,浪涛声由远及近。
这是无光的世界,这是彻底的沉默,在黎明前凝聚成最深重的茫然。
她无疑是敏锐的,因而她平静地转过身,那个黑色的男人溶在身后的黑暗里,安静得似乎并不存在。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么?”这次她主动开了口。
“没什么,”艾瑞克·丹佛在她身后轻轻地说,一旦他明白了什么,就恢复了惯常的自信和卓越,“只是想来告诉你,
其实活着本身即是十分美好的事。所以不必成天冷着脸,不如试着寻找一下能让自己微笑的东西。”
“试着寻找…听起来不错。”她没有否认,但也没有回过身,“什么是值得为之微笑的呢?”
“你觉得我值得么?”在她反应过来之前艾瑞克·丹佛就上前了一步,“如果我要从蔷薇教团安排的命运里挣脱出去,
你愿意和我一起么?”
“你疯了么?”她不禁笑出声。男人从背后拥住她,她从未如此近距离感受到人的体温。
“一个人发疯多无聊啊。”吻落下来,他们都没有任何接触异性的经验,然而人类的本能超越了一切血统和身份的界限
,把所有可能的责难踏在脚下,从血管里腾起,将一切曾经单纯的美好煅烧成坚实的羁绊。
她不懂这些,丝毫不懂。因而她凭借着本能向上抬起手。
金属冰冷的质感交错着灼热的体温。她感到硬物卡进了指缝,花体字母E。S。玫瑰藤般苍邃的笔画在她看不到的死角里任
意蔓生,镌进金属和灵魂,不以生死为界。
记忆不温不火在血管中蔓延,指尖绽放单色烟火。
少女丰盈的身体紧贴着男人苍白的皮肤。末了她隐约听见他呼唤她的名,她唯一的名,前面没有任何附加的累赘。
希尔薇娅,my forest。
他吻着她那线条淡漠的唇,身后金华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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