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棘王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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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棘王座-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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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素盟觉得这简单的一幕孩子打闹似乎有些奇怪。

他怔了一会儿,忽然明白了。因为这一切都是无声无息的。这么大年纪的孩子打闹起来,本应放声大喊,可是这个年幼的公爵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他只是紧紧地抿着嘴,咬着牙,瞪大眼睛。

“确实是个麻烦的孩子,”西拉努斯说,“身为教王的养子,却不知道珍惜这难得的机会。”

全力以赴的嬷嬷们忽然都松开了手,她们的眼里露出了惊恐不安的神色,有人手脚微微颤抖着抓住胸前的圣十字祈祷。西泽尔嘴里吐出白沫,全身止不住地颤抖,脸上浮现异常狰狞的神色。普通人的颤抖和神色都决不会像他那样,似乎全身的每一块肌肉都失去了控制,活蛇一样自己拼命地抽动着。那确实是癫痫发作的症状,在这个神圣的典礼上,这个孩子身上被神诅咒的病发作了。使节中几个虔诚的信徒露出了厌恶的神情,西拉努斯也移动着试图离开那个孩子远一点。嬷嬷们中间那个孩子剧烈地抽动着,喘息着,翻着白眼,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还在使劲地爬着,似乎要从那些嬷嬷组成的包围中爬出去。
“真是堕落的人啊,愿神宽恕他的灵魂。”使节们中有人低声祈祷。

一个白色的小小的身影从远处跌跌撞撞了跑了过来。她闯进众人视线的时候,所有人的眼睛都为之一亮。那是个八九岁的女孩子,一身白色蕾丝花边的丝绸裙子,白色的靴子,头发和苏萨尔公爵一样是金子般的耀眼,头发里编织着紫色的丝绸发带,梳成漂亮的辫子。她的肤色也很白,却不像西泽尔那样失血般的白,皮肤下透着胭脂般的红,像是浅浅饮酒之后,五官精致得如名匠刀下的雕塑,没有一丝瑕疵。

她扑向了地下抽搐的孩子,把他抱在怀里,把自己的衣带叠起来塞在男孩的嘴里让他咬着,这是为了防止他在失控的时候咬掉自己的舌头。女孩用力拥抱着男孩,双手抱着他的头搂在自己的胸前,男孩嘴里吐出的白沫涂在她的衣襟上,像是牧羊的少女搂着垂死的羊羔。

“是教王的养女阿黛尔?博尔吉亚?”西拉努斯兴奋起来,悄悄靠近叶素盟。

叶素盟无奈地摊摊手,表示自己不知道。

“一定是了,还有什么女孩会出现在这里。虽说也是异端生下的女儿,可都说是教王花园里最美的玫瑰,长成后会是翡冷翠第一的美人,这么看传闻倒是不错的。”西拉努斯低声说,“说真的,还曾猜想教王是把一个和西泽尔一样糟糕的女儿嫁给了我的国君呢。”

“这样您回国去汇报的时候大公殿下岂不是会非常开心。”叶素盟微笑。

“还得几年之后才会正式出嫁呢,而且我的国君……”西拉努斯耸耸肩,他觉得叶素盟已经很可信了,可以跟他说一些隐秘的话了,“迎娶这样年幼的公主大概也会有些耻笑的声音吧?当然我们可以把门关起来不要去听。”

“娶了这样美丽的妻子怎么能不把门关起来?”叶素盟笑。

使节们中也议论纷纷,夹着一些啧啧的赞叹,这个队伍里不和谐的声音越发地多了。

女孩忽地回过头来。看见她的眼睛,叶素盟吃了一惊。那双带着泪水的眼睛清澈透亮,带着悲戚,美得会让年轻人有些哀伤。但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看见这双眼睛的瞬间,叶素盟以为自己是在面对镜子。他有种错觉,觉得会在女孩的眼睛里看见他自己的影子。

“你们走吧,你们走吧,我哥哥只是生病了,他现在不能动,”女孩对他们说着,近乎哀求,“你们走吧!走吧!”

男孩在她怀里似乎摇着头,可他的摇头和抽搐混在一起,分不开来。他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使节们,像是怒视他们。女孩的眼泪缓缓流了下来,打在男孩的脸上。这个时候她有种让人迷惘的美丽,不是因为她精致的五官和漂亮的肤色,而是因为她的身体里似乎有一种光在放射出来,和晨光一样不可逼视。翡冷翠里面有很多美丽的女人,而此时这个还未长成的女孩让人觉得格外的珍贵和脆弱。她的美丽是不能触碰的,靠近了,便会崩溃。

使节队伍中杂乱的声音消失了,前面引路的苏萨尔公爵已经踏入了主殿,回头递来隐隐含着怒意的眼神。队伍自然恢复好,空灵清澈的圣歌声里,他们再次前进,抛下了那对兄妹。

教王的女儿阿黛尔?博尔吉亚从背后环抱她的哥哥,双手从腋下穿过去在他胸前扣在一起,这个女孩用了她最大的力气拖着她的哥哥,把他拖到一根两人合抱粗的大理石柱子下休息。没有人帮助她,使节们默默走过,嬷嬷们只是跪在一旁祷告。

叶素盟踏入主殿,仰头看着纯净的光从穹顶中央的圆形缺口射入,在圣特古斯大教堂宏伟如天球的圆形穹顶上,绘制着庞大的天顶画,凝重的色彩和笔迹描绘着上古的时候神和他的使者在人间显圣的故事,一个接着一个,密密麻麻成百上千的人物,栩栩如生。有的描绘孩子奔跑于荆棘中,有的是女人哭泣于树根上,有的是濒死的君王战斗在烈火里,有的则是圣者行走于大海深处,而每一幅画的高处,都有背生六翼的神侍,在云端之上,沉默而悲悯地看着人世间。

“《圣特古斯的圣迹图》,是世界上最大的天顶画,难得一见的珍宝。绘制了二十五年,绘制结束的时候画师再也不能低下头来,因为那个可怜的家伙总是站在梯子上仰头绘画,颈骨变了形,从此只能看着天空走路。”西拉努斯低声解释,“和教王背后那幅《圣母解救神子于罪孽中》的壁画并称。”

叶素盟看向前方尽头,慈和的老人手按圣典站在一幅巨大的壁画前,一身白色绣金边的法袍,头戴高耸的教王圣冠,手持古老的十字木杖。引路的新晋公爵和神父苏萨尔?博尔吉亚疾步前行到他的面前,低头跪下,教王圣格里高利二世沉默地抚摸他的头顶。

教王的背后是一幅数人高的巨幅壁画,颜色浓重得如同泼洒上去,经过数百年,颜料早已干涸,色彩却还在流淌,描绘一个赤裸的年轻男人半浸在淤泥中,生有双翼的女人飞起在空中,美丽温柔如处女,眼睛里却有仅仅属于母亲的焦灼怜惜的爱。年轻人已经昏迷了,瞪着无神的眼睛低垂着头,他的母亲俯下身抱着他,要拔他出来,用尽了力量却未能成功。因为隐隐约约地,在淤泥下面有腹胀如鼓双眼凸出的恶鬼,不是一个,而是成千上万的,他们死死地抓住年轻人的腿,要把年轻人拉入淤泥中与他们为伴。这是一个恶鬼组成的泥潭。焦急的圣母仰头对着天空发出了呼唤,而遥远的云端,背生六翼的神侍们只是沉默地看着这一切,眼神悲悯。

“真是让人悲伤的画啊。”叶素盟喃喃地说。

“悲伤?”西拉努斯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有些不解,“那是圣典中的故事,说神的儿子为了从罪孽中拯救日渐沉沦的世人们,托生为一个凡人,亲自下降到世间。可是世人被魔鬼教唆,误解了神子的意,他们不能允许这圣人出现在他们的面前,这便显得他们更加邪恶和丑陋。于是他们邀请神子品尝他们的酒和食物,他们说,若你是神圣的人,我们肮脏的饮食又怎能令你的身体污浊?不若坐下来和我们一起饮食吧。神子为了证明他的爱,便与这些堕落的人坐下来一起饮食。可是这些人在酒里下了魔鬼心脏里挤出来的血,那血是至毒的。圣子饮了他们的酒,失去了圣光和神力。他衰弱的灵魂向神发出哭喊,可神没有理睬。圣母在梦里听见了她的儿子在遭受苦难,于是这凡人在骤然间生出了羽翼,一夜之间飞过世人要走三个月的路程去救神子。”

“只是看见一个女人如此地努力,就不由自主觉得悲伤。”叶素盟低声说,“可神为什么没有回应神子的呼喊呢?”

“因为世人的罪不该由别人去赎,即便是神子,世人的罪只能由他们自己去偿还。”

书页哗啦一声响,教王翻开了手中的圣典,他的声音低沉如歌:“愿神赐福予他的羔羊。”

“跟着我,行鞠躬礼。”西拉努斯低声提醒。

叶素盟和所有使节一起踏上一步,一手按在腰间,躬身下去,对教王献上了敬意。

他低头弯腰的瞬间,目光看向了自己的身后,看见白裙的女孩抱着她的哥哥靠着大理石柱基,朝阳从她身后照来,她的身影周围放射着金色的光,她的哥哥似乎已经从痉挛中恢复过来,却还筋疲力尽,只能瘫在地上,头枕在妹妹的胸前,木然地看着前方,瞪大眼睛,没有表情。

叶素盟忽然想到了那幅《圣母解救神子于罪孽中》的壁画,和眼前的场面惊人地相似,都是一双悲伤的女人的眼睛,和一双无神的男人的眼睛。他心里动了动。他讨厌这种感觉,可是在这一瞬间他有种看到了未来般的惊悚不安,这种情绪像是蛇一样在他心底悄悄游过消失。

他忽地愣了一下。

“起身!快起身!”身边的西拉努斯在扯他的袖子。

叶素盟急忙站直了,这才发现刚才他犯了一个不算太糟糕的礼节错误,他走神的瞬间,众人都起身,只有他像个不懂礼仪的乡下人那样依然躬着腰。好在教王似乎并未介意,向他这唯一一位来自东方的使节递来了眼神,那眼神是温和友好的。

叶素盟又一次看见了教王背后的壁画,看见壁画上神子的眼睛。第一次看这幅画的时候,画面上一切的光似乎都围聚在圣母的身边,她是悲哀的母亲和伟大的拯救者,而神子全无神采,只是个空空的躯壳。可再次看这幅画的时候,叶素盟发现画家笔下的神子并非全无表情,他的沉默木然中有种极其复杂而凌厉的表情,配合他纠结的肌肉和扭曲的关节,蕴含着巨大的力量,皆在说明他虽然饮下了毒酒却依然是神子。他的眼睛是漆黑的,可是深深地看进去会觉得那里面有着灼人的光焰,似乎是颜料反光引起的错觉,又似乎是他正在瞪视着看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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