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往事狐疑地打量他两眼,满面莫名其妙之色道:“那也好,你可要问仔细了,别漏了谁。”
宣平唯唯称是,将秋往事送至东院,方同李烬之往西院去了。
秋往事仍旧挨个向东院中堂役询问风都旧事,其后便在院中四处逛逛,口中悠悠地哼着小调:“红线头,白线头,织个锦花裘,披作彩云翼,乘风天地游……”
忽听身后一个声音接道:“游东洲,游西洲,飞过沧海流,化凤上九霄,不见世间愁。”
秋往事心中一震,只听这声音亦阴亦阳,不闷不锐,柔缓处低回婉转,高亢处清越悠扬,简简单单一支小调,被他随口哼来,竟是动人肺腑,感人欲醉。她回过头来,却蓦地怔住,料不到眼前竟是如此好看的一张脸。只见那人着天青绣银飞羽纹锦袍,披散着一头及腰的墨黑长发,双眉细长匀挺,两眼清澈透底,鼻高而窄,唇润而薄,一眼看去只觉美而不艳,丽而不俗,清而不淡,媚而不妖,其赏心悦目处,比之王落亦是不逊。
此人自便是卫昭,他早已是被人看惯了的,见秋往事出神,微微一笑道:“姑娘会这支曲子,莫非也是上郊人氏?”
秋往事自觉失仪,心下微窘,索性便顺水推舟,紧盯着卫昭,做出疑惑之色道:“这位兄台好生面熟,可是在哪里见过?”
卫昭眉心一跳,他当日挑唆江栾掀起风都之变,岂料一时不慎,竟带累了自己亲生妹妹,心中一直追悔不已。此番出兵攻显,他心中也明白多半是容府趁机开价,但只要寻得着人,什么天下安危,将士性命又如何在他心上,所疑忌的不过是容府会否弄虚作假而已。先前收到容府书信,得知此女身上虽有他欲寻的灵枢,却是已遭毁损,心下便已生疑,其后又得吕冬声告诫,更是大起疑窦,本已遣人暗中布置,若容府当真玩了花样则立刻便要发难。然而他苦苦寻觅多年,如今终于有了消息,心中终是暗暗希望此事不假,这两天亦是成日坐卧不定,闭门谢客,一心只等吕冬声回来。偏偏近日这女子又接连造访慈恤堂,他虽亦疑心她做戏,却到底难免心思泛动,再加上宣平添油加醋地形容此女容貌风姿皆与他相像,他忍了两日,终于再坐不住,想着先不必透露身份,只见上一面料亦无妨,便安排了今日偶遇。岂知一见此女,便听她口中所哼,正是当日他教给幼妹的上郊民谣,他一时心潮涌动,便忍不住出声相和,此时忽又听这女子称他面熟,他面色虽是如常,胸中却难免大是震荡,沉默半晌,好容易方压下心绪,强自维持着平淡语意道:“我瞧姑娘也有些面善,莫非当真见过?”
秋往事微一思忖,摇头一笑道:“不会,我要见过兄台也必是九岁以前,兄台如此容貌,我过目不忘倒还可能,兄台又如何能记得我。”
卫昭一挑眉,讶道:“为何定要九岁前?”
秋往事轻描淡写地一笑,挥挥手道:“过去的事也不必提了。对了,兄台是来此探人?”
卫昭双目略垂,仍在想她先前话中意味,见她不愿多提,也只得道:“也非探人,不过随便看看,略尽些心意。姑娘呢?我瞧姑娘似在寻人?”
“也不过随意问问。”秋往事现出几丝无奈之色,“都是十余年前的故人了,多半是寻不着的,聊作安慰罢了。”
“哦?”卫昭上前几步邀她同往院中厢房内走去,“姑娘是要寻谁?我在此多年,也还有些门路,姑娘若不介意,可否说来听听?”
秋往事侧头打量他一眼,一笑道:“多谢兄台好意,只是我欲寻之人也未必便在永安,就不劳兄台费心了。我幼时在风都怀恩堂长大,十余年前风都大乱时怀恩堂也受波及,堂中诸人也便就此离散。我一直对当年照顾过我的几名堂役颇为感念,想再寻寻他们,只是事隔多年,恐怕是难觅踪影了。”
卫昭心头一跳,歉然道:“对不住,是我唐突了,不知姑娘竟还有这一段身世。”
“兄台不必介意。”秋往事满不在乎地摇摇头道,“我当日在堂中过得很好,其后遇到的义父义母也很疼我,我不觉欠了什么。”
卫昭侧头凝视着她,轻叹道:“姑娘好胸襟,只是当日风都之变时你应还年幼,想必也历过一些坎坷。”
“也没什么,只是原本险些被卖至释卢为奴,后来也叫我义父义母救下了。”秋往事说着低头抚摸着腰间早已做过手脚的何小竹灵枢,调侃道,“只是可惜路上弄坏了灵枢,之后只能另换一块,也不知届时转起世来可有妨碍。”
卫昭眼神蓦地一锐,伸手道:“这灵枢可能给我瞧瞧,若是能修补,总还是用原来的好。”
“这怕是修不了了,都十几年了。”秋往事解下灵枢递过。
卫昭接过灵枢,定了定微颤的指尖,仔细检视着。他原先料想容府若要作假仿制灵枢,必得将其毁损得只见轮廓,难辨细节才可,此时一眼见到这灵枢光洁完整,只在背后裂了一道深缝,心中登时便多了两分指望。再细看时,只见形状轮廓,纹理刀痕,正是当日他亲手雕制的那块,绝无虚假。他眼角一抽,望着这十一年前的旧物,心中直涌上阵阵酸涩,冲得浑身都微微地颤。秋往事知他定已信了几分,心中暗喜,便上前要回灵枢道:“兄台不必费心了,这早便已成死枢,枢痕都褪尽了,新的也已戴了十多年,也并无什么不妥。”说着看看天色道,“时辰也不早了,我也该走了,今日与兄台相谈甚欢,希望改日有缘再聚吧。”
卫昭听她要走,忙道:“我与姑娘甚觉投缘,姑娘若不介意,可否赏面共进晚膳?”
秋往事似颇讶异地看看他道:“我与兄台萍水相逢,又怎好叨扰,何况我尚有同伴在此,兄台好意,我心领便是。”
卫昭坚持道:“萍水一聚,更需珍惜。姑娘可将你的同伴也一道叫上,难得一场相逢,各自图个尽兴便是,又何必客气。”
秋往事略想了想,点头一笑道:“既如此,再推脱倒是我小气了,那兄台请去门口稍候,我去唤我同伴过来。”
卫昭点点头,同她一道行至院外。秋往事自往西院中寻着李烬之与宣平二人,言明有人相邀之事。宣平如何敢打扰主子兄妹相认,便推脱道:“秋姑娘新结识的友人,我们不便叨扰,姑娘便请自去吧,不必顾念我们。”
秋往事满面讶色瞪着他,奇道:“宣兄今日是怎么了?平日里寸步不肯离,这会儿倒不怕我叫人拐去么?”
宣平满脸堆笑道:“姑娘自有识人之明,又岂会受人欺骗。何况此处地近宫城,治安良好,大可不必过虑。我会着车马跟着你,姑娘且自尽兴便是。”
秋往事略一思忖,摊摊手道:“那我可便去了,届时你家卫爷若问起来,宣兄可莫要赖到我头上。”
宣平唯唯应下,便送秋往事出了西院,遥遥看着她同卫昭上了马车,方同李烬之一道离去。
秋往事沿途皆控着路上石子在街边墙角处留下记号,马车穿街过巷行了许久,方至一处庭院前停下。这庭院正临着岫玉湖,本应最是繁华热闹之地,此处却放眼望去了无人烟,极是清幽寂静。庭院虽不甚大,但藤木掩映,楼阁错落,暮色之下极显精巧雅致。卫昭领着秋往事行至园内一处高阁中,这阁楼建于一座假山之上,四面开窗,视野极畅,此时正可遥瞰夕阳落湖之景,着实令人心悦神怡。
阁中铺着厚厚羊毛毡,更生有地炕,因此虽四面通风,却也不觉寒冷。秋往事站在窗前叹道:“此处是兄台居所?当真好地方。”
卫昭微笑不答,只招呼她来桌前坐下道:“在下韦明,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秋往事道:“我姓秋,兄台叫我往事便好。”
桌上已早一步置好了酒菜,卫昭略扫两眼,指着其中一锅浓汤道:“仓促所置,皆是些寻常菜色,只这枫山雪笋是昨日夜里一场雨才冒的尖,应还吃得,秋姑娘尝尝。”
枫山雪笋独产于永安枫山,以其出笋日早,每在暮冬时节便已破雪而出,因此得名;又因产量稀少,每年只供宫中御用,民间绝难得见。秋往事还是头一回知道在这深冬时日竟也能吃上春笋,尝了一块,果觉异常鲜嫩,加上那底汤不知是什么熬成,浓稠香滑,舒人肺腑,吃来只觉清鲜入骨,余味不绝。秋往事大起食欲,见席上其余菜色也皆是山珍海味,便连容府餐桌上亦鲜少见到,一时顾不得同卫昭套近乎,埋头痛吃起来。卫昭自己倒不怎地动筷,见她吃得香甜,也自觉得欢喜,不时替她夹菜,一面微觉心酸,暗忖她这几年定是不曾过过好日子,只这一桌寻常酒席竟也能吃得这般美味。
两人正自气氛融融,忽听得敲门声响,卫昭神色一冷,低叱道:“谁这么大胆,我不是说了不得打扰么?”
门外那人颤着声,吞吞吐吐道:“爷,有、有要事禀报。”
卫昭冷哼一声,不理不睬,仍径自替秋往事夹菜。秋往事见状只得劝道:“韦兄便先去瞧瞧吧,我不碍的。”
卫昭闻言无奈一笑,歉然道:“那秋姑娘先慢用着,我去去便回。”
他行至阁外同外头之人低声说了些什么,不片刻便已回转。秋往事见他神情有异,心中微凛,正自揣测,却听他微微一笑道:“我有一名同伴到访,秋姑娘不介意多添一人吧?”
秋往事大吃一惊,见他定定地看着自己,眼中光华闪动,似是极力压抑着某种期待。她心中一沉,隐隐猜到来人是谁,一面心念电转地暗自盘算,一面也只得不动声色道:“自是不介意。”
卫昭点点头,也不多说什么,仍是劝她吃菜。过不多久,果便听门外禀报:“爷,吕管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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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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