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都疯了?乱咬人!”吴枣秀也不料大家把话锋同时指向了她,“别当我找不到打狗棍!”
姜圣初逢着这种场合,心里好快活的,一来兴,说话就更没边没沿了:“寿老爷把个细皮嫩肉的妹子赏给了你,真是让你逮住了只金凤凰,赔点小心也值得!可那姨妹子就更鲜艳,听说被一个什么少爷给劫走了,这是真的么?你当时怎么不拦着挡着?有话说,‘老婆是讨来的,小姨子是捎带的’,这回你可吃亏了!嘻嘻。。。 ”
田伯林很有些难堪,但既然玩笑话说到了这份上,他也奈何不得,只好同样以玩笑话回击:“还是你自己说过的那句话好,‘大伯婶子一口锅,汤水不让别人喝’,那你就慢慢儿喝吧──我该告辞了。”
姜圣初却一把拉住田伯林:“别忙着走,你老婆没在这里,怕什么。。。 ”
“你们是嘴痒牙痒还是什么东西痒得耐不住了?”吴枣秀本来是个经得起说笑的人,但谁把她与姜圣初扯在一起,那火气就爆发了。她扬起眉,拉下脸,“如果是嘴痒牙痒便去啃猪栏板子好了,如果是别的东西痒那就到墙根下、大树上用力擦去,老娘可没便宜给谁沾!”
田伯林被吴枣秀那神情惊住了。黄大香见势赶紧出来打圆场:“玩笑话都别说过分了,也都别认真。”
“不认真,不认真,”田伯林想着这是遇着大香嫂的喜庆事,也亏他性格和顺,见吴枣秀一脸怒容,便赔礼说:“冒犯了!冒犯了──我真有些事去,失陪,失陪!”
田伯林走了。黄大香似乎有点扫兴的样子。吴枣秀冲撞走了香嫂的客人,也感到有点歉疚,但她口里仍说:“走了好,谁也没赶他──他是怕老婆,怕李家的威风,没见过这种可怜的男人!”
见这情景,张仁茂只得用玩笑话把气氛调和过来:“保长是真有事去,他不是点头哈腰笑嘻嘻地走了么──他怕女人是实,不光怕老婆,我看也怕你枣秀,你让他去哪里便去哪里,不信你们去看,不是在猪栏板上磨牙,便是在墙根下擦什么东西去了!”
人们又都笑了起来。吴枣秀也顺势带笑地说:“你仁茂伯如果可怜他,也帮着去擦好了!”
“那可是女人们的工夫啊!”男人们说。
女人们听了,便一哄而起地进行反击,于是欢快的气氛又回来了。
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们,只有在这种时刻才能从肆无忌惮的低下玩笑中寻得一些乐趣,放松一下被愁苦压抑着的情绪。
晚上,贺喜的人们逐渐散去,孩子睡了。枣秀帮着大香嫂收拾了茶具什物等东西,两人又闲坐了一会。总的说来,这一天过得还算顺畅,虽然吴枣秀与田伯林冲突了几句,那也不算回事,田伯林知道吴枣秀那火气是朝姜圣初来的,而姜圣初则不一定明白;吴枣秀与田伯林之间的关系,黄大香已觉察出了其中的一些变化。吴枣秀虽然常常出言尖刻,但已经没有先前那种不可名状的恨意了,田伯林不会生气。事实上,他近响来小摊的次数多了,与吴枣秀斗嘴争强已不是一二次,更厉害的俏薄话他也嘻嘻地领受了。黄大香说:“枣秀,田伯林真算得个大度人,他今天是让着你了。”
“那才不呢,他是顾着你,怕给你扫了兴!我却不知怎么便忘了今天这日子,是我给你扫兴了!”吴枣秀爽快认错,“我从小没爹没妈教养,生就了这脾气性情,你可千万别计较我。”
“我没事,我能计较你什么?感谢还来不及呢!不是你帮我,也到不了今天这地步。”黄大香真心地说,“我只是想,往后,你的玩笑话别说过了头,而且,还何必老冲着田伯林来?别人见着多不好呀。。。 ”
黄大香说别人见着不好,首先便是她见着这情形十分担心,她深恐吴枣秀一时头脑不清醒,把脚踩偏了,惹出祸端来。吴枣秀已经好几次从黄大香的话里听出她的这种疑虑,但她不愿理会,全不经意,她以为她完全能够把握得住自己,别的什么事情是绝不可能发生的,只管玩笑说到哪里便是哪里。然而,黄大香对她的关照是出于一片诚挚之心,她又觉得不宜强辩,更不该顶撞,便只能装糊涂了事。
但是,沉默了一会,吴枣秀又似有所思地说,“唉,我说田伯林这种人再有吃有穿也不值,活得就像条狗似的,我这话没说错他,他真像条只知道摇尾巴的狗呢。。。 其实,我只不过是在可怜他!”
“看,你又出口伤人了!”黄大香不觉一笑,“他还用得着你去可怜?”
“不让我可怜他,那就恨他吧,你让他别见着我,不然,我就是这个样子!说起他来做什么──”吴枣秀随即撇开这个话题,“你说,今天李松福怎么没来道贺?”
“他大概是忙不过来,他也是刚搬到一个新的地方呀。”黄大香解释说。
“再忙也不少这一点时间的!”吴枣秀并不信服,“莫非他这种人也知道生什么意见?”
“他哪能是生什么意见?你别瞎猜度人。。。 ”黄大香说,“我们不是也还没给他去贺喜么?”
“可他还没挂新招牌开张呀!”吴枣秀说。
“。。。 ”黄大香一时无话,是她在事前让李松福不用来凑这个热闹,李松福也就真的没有来。
30
小学校新来的那位老师,姓姚,名太如。他个子很高,身材单瘦,头发愣青,皮肤黝黑,长着一副孩子似的略带倔犟神气的脸盘。他是外地人,不喝酒,不抽烟,也不谈女人。他每天黎明即起,身穿一条短裤,一件短褂,有时候还索性赤着上身,绕小镇照例跑上二三圈,或者爬到山坡上放歌长啸,手舞足蹈一通,回校的时候常常满身汗水。傍晚,他总要在校门前的溪流里泡上个多小时,随后,如果是夏天,便躺在夕阳映照的河滩上歇息好一阵;冬天,则顶着飞雪寒风吟哦漫步。大多数的夜晚,他不是引来一群三教九流的人谈笑哄闹,便是外去兜风逛荡,以至常常深夜不归。
这种反常的举止不仅在同事中引起许多议论,或者说他疯颠,或者指他狂妄,而且,也让小镇上的土豪绅士们看不上眼,认为这有伤风范,不足为人师表。但是,他为什么能在小镇站住脚呢?据说姚太如也是官宦人家的子弟,他的叔父与李寿凡的兄弟李德凡同在军*事,更何况他来小镇时还握有县府新任秘书周朴给李寿凡的一纸信函呢!周、李二家算得上世交,周朴与李寿凡小时也曾一度上过全县出名的私塾。后来兴办新学,李家二位小姐都曾在县城当过周朴的学生。有了这样的背景,几句闲言冷语伤害不了姚太如。
对于一般的平民百姓来说,除了觉得姚太如有几分神秘而外,并无什么恶感。他的力气很大,能与当地的大力士角斗一场,百七八十斤的谷子,他也能从田间小路上一气挑到晒谷场上去;他快活爽朗,能吹能打,能弹能唱,谈笑风生,与谁都能接上几句。他也慷慨大方,见到缺纸少笔,交不起学费或遭遇上灾难的学生与家长,还常常有些帮助接济。
很快,小镇人没把他当外人看待了。
姚太如少不得去李家大院走动,在那里他认识了田伯林。面对这位小镇的一保之长的热情邀请,姚太如也自然少不得去登门拜访。然而,姚太如去田家还有另外一层思考,他刚筹办起一个国民夜校识字班,急需聘请一位语文老师──这个人最好有一定的身份,不惹人猜疑顾忌,而且又能尽义务服务。他来小镇时就已经从周朴那里了解到李家二位小姐的有关情况,最近又从张炳卿那里听到了李青霞出走与李墨霞送别仇道民的事情。姚太如没见过李墨霞,但对仇道民则早已相识。他想,李墨霞或许就是夜校教师最合适的人选。
姚太如上田家已经好几次了。第一次便见到了李墨霞。李墨霞毕竟不少大家风范,从外表也可以看出,她热情而又文雅,心情还很轻快似的,对国民教育的话题颇感兴趣。出人意料,是她自己首先主动表达了希望在学校谋个差事的愿望,并说保长也已经同意。姚太如一听,自然说服高兴,他说:“你若是不嫌学校池小水浅,这事情就太好办了,学校正缺人呢。”
当时,田伯林也在座。像平时来客一样,他照例礼节性地陪在一旁,维持场面,尽丈夫的职责。当姚太如投来征询的目光时,他虽然含笑点头,却并无明确表白,继而便把话题引开。姚太如是个聪明人,他猜测到其中必有缘故,也不多问。
后来,姚太如才从旁了解到,对这件事情起决定作用的只是李寿凡的态度。李寿凡思想的守旧,姚太如已有感触,不过,并不知道他不仅包办了李墨霞的婚姻,而且还介入了田家的这类琐碎事务。李墨霞的苦衷在于:不管用什么方式,用什么言语,只要她提出离家外去找点事做,李寿凡几乎每次都是面目肃然,他不只是认为女人出门办事挣钱毫无必要,还觉得有违妇道。李墨霞的态度越坚决,越强硬,越可能导致兄长的不高兴,甚至造成兄妹关系的破裂。遇着那种情形往往是李寿凡和有关的人打个招呼,说上句什么,李墨霞想干什么便什么都干不成。其实,即使按照旧的规矩说,嫁了的女,泼了的水,这该是田家的家事,可田伯林哪能做得了这个主?即使田伯林心甘情愿想放李墨霞出门,两人都图个轻松自在,但在主子寿公的面前,他怎么也不敢完完整整地说出这句话来。
姚太如知道这件事要在实际上办成不会很容易,不过,他认定田伯林不像是那种顽固不化的卫道者,也不像那种攀附着裙带死不放手的无耻之徒,他只是软弱驯服而已。所以,有时姚太如也有意拿话来激发他。
姚太如善侃健谈。在田家的来往多了,他从劳工神圣,到男女平等,到个性解放,到封建共和,到科学*,这些题目都能高谈阔论一番。田伯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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