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慈以打十下手心为赌注,拉着他朝大后山直跑。他们从冰封雪冻的原野上穿插过去,一路说笑,一路追逐,好几里路跑下来,两人的身上都发热出汗了。到了大后山的近前,他们才放慢脚步,沿着山涧边的小路朝山口里走。溪涧已经没有了叮叮咚咚的水声,积雪把对岸的树枝压弯下来,象拱桥似的搭到溪涧的这一边,伸手便可以抓到树梢,申学慈一路上不忘提醒彭石贤:“小心,别滑倒掉进山涧里去了!”
他们来到了山路上,一片冰天雪地,申学慈记不清去年见过的那些梅树在哪里,怎么也找不到梅花。他无可奈何地说:“石贤,你就打我十下手心好了,可我真不是骗你呀!”彭石贤说:“那我们就再往山上走吧!”于是,他们两人又沿着山路上了好些石级,翻过一个山坳,见到山涧那边的石壁腰间悬着一户人家,门前开凿出一条之字形的石级落向山涧底下。申学慈记起来,父亲曾带他去那户人家歇息过,并收购到了一些皮货,梅树就该在这附近。正好这时有两只黄毛狗追着主人从屋里出来,那大概是去捕猎,申学慈隔着山涧大声喊着:“老伯伯,这儿的梅花开过了吗?”
“梅花?那不是!”对岸的老伯用手向前挥了一下,又指向山那边,“刚才有人朝山梁那边去了,那儿到处有梅树,正开着花。”
真是,就在前面的山崖上,有一株梅树正开着朵朵白花,从远处看,在这琼崖玉树的山野里,一点儿也不显眼,只是在走近了时才能见到它的生气:就像是玉石上的浮雕,银缎上的隐纹图案,显得十分和谐安逸而又生意盎然。人从下向上望去,还有好几枝梅花斜落在山外天空的银灰色背景上,那更象是水府天宫里的景象。
“快看,还有红梅!”彭石贤又发现沿着山崖向上的地方立着一株,接着又发现了两株,三株。。。 其中一些还开着浅红带白的花朵。这给两个孩子增添了无限的欣喜。他们不怕天冻地滑又爬了一段山路,见到前面的山梁更陡了,路也更滑,才停下脚步休息。申学慈告诉彭石贤,他父母亲都喜爱梅花,现在,他母亲的病好多了,前几天还说过要到野外来看一看,准备作几幅画。彭石贤说,那为什么不来画这梅花?真美!于是,学慈又说到以前那位曾经教过他们历史与音乐的倪老师; 在昨天给他们家领来了一位远方的客人,那是他父亲以前的学生,现在却成了倪老师的老师了。正在这时,从山梁那边传来了人声,一听,还是在朗诵一首诗歌:
“。。。
梅花开了,
开在这偏远僻静的山林:
你红唇白齿,
果真是预告了未来世界的温馨,
抑或,只是个芳香清凉的美梦?
梅花开了, 开在这冰封雪积的崖顶: 你探身远眺, 是依然在牵念你深深爱着的人?
或许,只是在观看过眼的风云!”
彭石贤与申学慈寻声爬上了山梁,只见对面的山坡上盛开着一片艳丽的红梅。在梅林里站立着一位身披黑色风衣,系着米黄色围巾,满头秀发的女人,近旁还有两个女人走动。申学慈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她母亲与客人们也来到了这里!
两个孩子高兴得边叫边喊,他们从山梁的积雪上滑下去,与这些人汇聚到了一处。
那位诗歌朗诵者不是别人,正是倪老师。她离开小镇一年多了,这次是回小镇度假。彭石贤眼见着这位神采飞扬,风度翩翩的还俗尼姑,那变化之大,让他在心里吃了一惊: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位给他寄过名的女菩萨!随她而来的一位大学教授,以前与学慈的母亲同过学,她这次是特意为寻访申家人而来。彭石贤与她们一道观赏了这里的景色之后,又兴高采烈地跟随着她们一道去了申家,从谈话中听到,就在不久前,学慈的母亲收到老同学的来信,很受鼓舞,心情好了许多,今天她是特地到野外来观赏雪景,并作了好几幅写生画。她们一路上商量着该如何动员申先生去外地参加工作。学慈母亲作的几幅素描,只用极简洁的几根线条,便把风雪中的人物画得栩栩如生,这让彭石贤倍感神奇,震惊得心悦诚服。来到申家,申先生在大家的一再要求下也画出来一张咏梅图,这是彭石贤第一次见他正式作画。以前,石贤只去过申家两三次,申先生光顾着忙他那硝制皮革之类的活计,学慈妈则老瞅着人发笑,那样子让人见着还不知如何是好。想不到他们原来真是些了不起的画家教授。当申先生在咏梅图上题写下了倪老师朗诵过的那首诗时,彭石贤敏感地联想到长眠在大后山的那位革命的传奇人物姚太如,他就埋葬在那片梅林后面的山坡上。他曾听炳哥说起过姚太如与倪老师的恋爱故事,顿时便觉得这纸上的梅花也充满了生气,具有了性格。彭石贤的内心激动不已,他有着一颗极感领受艺术情景的心灵。
从这以后,彭石贤对图画产生了真正的兴趣,并有幸得到学慈父母的指教,因为,那次以后,申先生又拿起弃置多年的画笔作画了。
黄大香连在养鸟之类的事情上也不肯委屈儿子的心性,对儿子学画自然支持,见到他画画的进步更是高兴,虽然,她只是把画画当作一种谋生的技艺,就如她给别人刺绣一样。
让她万万料想不到的是,这画画本是件很正经的事,现在,儿子画画竟然画出麻烦来了!于是,她想到了申先生的为人处世。
近年来,申家女人的病情有了些缓解,有时,申先生偶尔也陪她上黄大香家来坐一坐。他们都没有多少言语,更不愿与人争论,甚至遇上姜圣初之流当面称他们为“现世宝”、“老古器”,申先生也不生气,只与他那女人相视一笑,说声“是吗”就完了事。这家人过日子不只是穷愁潦倒,也有些荒诞怪异,连生火做饭都成了天大的难事,要么弄得满屋子烟,要么三五天不见个火星星,那吃喝常常是饱一顿,饥一顿,生一顿,熟一顿;那穿戴越发变得土不土,洋不洋,甚至四季不分。他们遇事又不肯求人,宁愿锅子破了用脸盆煮饭,水桶坏了用壶子提水,轻易不向别人说个“借”字。这些就不只是女人生病,男人忙不过来的事了,少不得要被人笑话嘲讽。黄大香则同情他们的难处:读书人落难,一时间如何耐得这等贫贱,入得这种乡俗呢!自从石贤开始向申先生学画,这两家人的交往就越来越密切。黄大香见到了申家人心地的纯净,他们从不亏负人。学慈则更招黄大香的喜爱,说他简直如佛前童子一般。她为儿子有这个好伙伴高兴,很希望石贤也能如学慈一样文质彬彬。同时,黄大香对读书人的情趣也能够给予理解。比如这画画的事,申先生要领儿子上左青石去,还说得带上饭食去野餐,这不是些贪玩的事么?不过,也不算怪,黄大香还记得小时候曾见过私塾先生每逢中秋或重阳,总是提着些酒食上东山上去登高赏月,吟诗放歌的情景,想来那一定是读书人自得其乐的事。可惜她这一辈子没有这种闲情逸趣,玩不到这些事情上去,可儿子能跟读书人一道,她也感到舒心畅意。想到这些,黄大香又觉得今天早上没能给儿子安排点好饭食上左青石不免有些后悔,真该给儿子煎上几个鸡蛋什么的才好,这会儿该是石贤与申家人一起野餐的时候了,光带些剩菜冷饭不会让儿子感到难堪么!申家人知书识礼,却也有些事情让黄大香捉摸不透。就在前些天,申家女人特意邀黄大香去她家吃水饺,这种北方食品南方人不多见,大概这是申家女人喜欢吃而又能作得出来的东西吧,味道确实不错。这天申家女人的情绪特别好,上午,她随申先生去了一趟大后山回来,便向黄大香说起那里的山光水色如何优美,那里的民情风俗如何古朴感人,同时也说到了她与申先生在那飞瀑下的碧水深潭里痛痛快快洗澡的情形,接着便拿出一叠图画来,其中有好些张竟画着她扭腰歪脖的怪模样,还说她最喜欢的是光着身子半躺在飞瀑下的大石头上侧身嬉水的那一张。黄大香听着不免纳闷:看样子这女人并不像发病,可怎么把这种画拿出来给人看呢?而且,申先生也不该这么画呀!当时黄大香吃惊得没能吐出一言半语来。后来,她曾向李墨霞说起这桩趣事,但李墨霞也只能补充些如画院里就有专门的*模特之类的事例,以多见不怪来说服这少见多怪。但黄大香心里的疑团始终没有解开,最后只得一笑,算是找到了一种解释:“难怪他们以前命都不顾,原来是亲热得成了这么个样子!”
申先生实在是个好人,但骨子里却藏着一种别人不易见到的傲性。青石庵那位尼姑,自从还俗当了老师之后,就与申家女人要好,对申先生也很敬重,曾多次劝说他该去寻一份工作。那一次她邀来一位女教授帮着动员,申先生总算同意去当画家教授了。当时,为了这事她与那教授还特意去拜访了龚镇长,讲了申先生作的画如何如何了不得。龚淑瑶听了满口答应给予支持,申先生便重新捡起那支荒废了多年的画笔。只是,据说当时龚淑瑶曾高兴地说过一句随口话:“既然他给人画像有那么神,到时也让他给我画一张吧!”当教授把这话转告给申先生时,申先生只在鼻孔里哼了一声,脸就拉长了。有关这一类的事情,黄大香也还见到过一些。平时,申先生对身边的事情多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连群众大会也从不去参加,对分田地,划成份这样的大事都听之任之。结果,土改没带给他一点好处,而政府让他去教书,他还不很情愿,别人猜不透他这心情,他自己也从不与人说,那次,镇政府要办个展览会,龚淑瑶让申先生去作几幅画,他紧板着脸孔,冷泠冰冰地回绝了。黄大香想,申先生流落到这个穷乡僻壤来实在愁苦够了,现在听说他们要去当画家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