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详缀出她的道观所在的方位,落款处写着“玄尘子诗文候教”。
似乎,她吃定我会去找她。
好个贪弄红尘的玄尘子!
我将拜贴撕成两半,信手扔在柜台上。
掌柜,内堂第三桌的客人的酒钱,您结一下。
小二将几文碎银放在柜台上,转身要走。
杜凯。
我叫住他。
还有什么吩咐?
接着。我摸起桌上的一枚碎银,扔了过去。
这……他接下银子,一脸茫然。
不是刚结了月钱?怎么又……?
收下就是,无妨。我随手轻轻划拨一下桌上的算盘,算珠绕着珠杆哗哗转动起来。
对了,将这些拿给后厨生火用吧。
从柜台下的内阁中捧出一摞已经入账的草单,顺手摸起桌上撕作两半的拜帖,叠在最上面。
好嘞。
杜凯接过那叠废纸,目光停在了最上面那张淡黄色的残帖上。
那位女菩萨在帖上写些什么?
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我笑。
杜凯是从开店时便一直跟随着我的伙计,正值弱冠之年,生得一幅魁梧粗大的身板,为人却极绵柔敦厚,多多少少有些木讷。店中的事,若我不提,他向来都不多问半句的。今日难得会如此好奇,便有心想逗他一逗。
莫不是看上那妖冶*的道人了?我一边敲打算盘核算上午的账目,一边在问他。
掌柜休要得取笑,小的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况且人家又是道士,怎敢造次。
那壮实的汉子羞得满脸通红,抱着那一大叠废纸飞一般走进内堂。
看着他窘迫的样子,不禁笑出声来。
方才压在心头的一丝阴霾,忽然也变得通透晴朗了。
经历了这么多,好容易才回归最简单纯粹的生活,实在用不着如此多愁善感、悲天悯人。
即使为她想得再多,又能改变什么?
想起李翱的《问道》一诗。
修得身形似鹤形,
千株松下两函经。
我来问道无余说,
云在青天水在瓶。
说实话,我并不能确定我们之间是否存在某种稳定情感,但我隐隐地感觉到她并不属于我。
不被拒绝的最好方法,就是在被拒绝之前先决绝别人。
一个和尚曾经对我说,世事无常,凡事做得太尽,缘分势必早尽。
这话没有什么太深奥的道理,但我十分赞同,因此,我只拿自己认为该得的东西
她,不属于我。
就像诗中所说的:
云在青天,水在瓶。
霖(九)
大人好兴致,如此不远千里地跑到杭州来扰我清静。
我拿起面前的酒壶,将面前这位书生打扮的客人的酒杯斟满。
掌柜此言差矣!此番来杭州,只为游赏这美女如云的西湖景致,非为了叙旧,休要自作多情。
他反唇相讥,呷了口酒,招手示意我把耳朵凑过去。
我探过头,把耳朵向前伸了伸。
他小声说道:这么多年,你这阴柔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有所改观?也不怕让那些武林同道看你的笑话。
想我杀你灭口? 我沉下脸,用同样的语调回了他一句。
好好好,以前的事情我不提便是。
他捏起筷子夹了一个笼屉中的蟹黄小汤包,咬了一小口,细尝起来。
唉,这为官之人就是诸多繁文缛节。弹丸大小的汤包,分作三四口才吃完,然后再不紧不慢地掏出丝帕擦擦嘴角的油渍,又喝口酒送了送,这才夹起第二个。
实在懒得看他现在这故作斯文的吃相,我自顾捞过酒壶,也斟了一杯。
我:半年不上朝,你吃谁去?到最后还不是来找我要饭?
张居正:是俸假好不好?半年的朝供一文都不会少我的,哪还用得着劳烦掌柜的操心?
我:还有这般好事?
张居正:吏部和工部为了拟票的事情斗作一团,自顾不暇,我便借机告了个带俸的病假。以往都是层层审核,不想这次略施小计疏通了一下司礼监的小公公,让他替我在吏部走动一下,结果半天就批了下来。
他夹着半只汤包,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态,声音却压得极低。
又是党争?我端杯小饮一口,轻声问了一句。
非比寻常。
哦?
眼下适逢盛世,民生安泰。饱暖思*,这般歌舞升平的景象使得朝中奢靡成风,单是开春以来这三个月的开支,便落下八千万两的亏空。明面上两部皆有耗用,却因为用度不明,结果推来推去,谁都不愿和这个红。
那也只是吏部和工部的事情,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呃……开始我也是这样认为的,直到两天前收到两封京城的来信,才发觉此事之下暗潮汹涌。
他稍微顿了一下,厉色道:
这两封信,一封来自吏部,是朝廷右迁我补任吏部尚书之职的任状;另一封是来自内阁首辅严嵩严阁老,信中说他已经上疏奏本弹劾原吏部尚书张昭重,查其贪墨公款之罪,同时奏明圣上升我补任吏部尚书加封建极殿大学士,催促我早点回京城任职。
我笑。喜事啊,张大人右迁吏部尚书,本应高兴才是。况且有人顶缸,这件事不就结了么?哪来得什么非比寻常 ?
唉,你的悟性大不如前,难道就看不出这封信之中的蹊跷?严嵩乃一朝宰相;内阁首辅,犯得着要他亲自出面,然后釜底抽薪拉出个尚书顶缸?吏部半数以上都是他的门生亲信,即便真要更换要员,又如何轮的到我?再说这案子,吏部虽做出妥协,但工部的那些阁老未必买账,一个张昭重就能满足他们的胃口?他们不会就此罢休,肯定会把事情搅大,若圣上下旨将此事一查到底,他们便可以借机安插自己的人。那张昭重在朝中也是羽翼颇丰,他的人怎能看着他们自己的党魁被革职治罪,落得个树倒猢狲散的下场?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他将剩下的半只包子塞进嘴中嚼细咽下,把酒杯端到嘴边。
官升二品啊,看来严嵩这位“青词宰相”摆明是想拉拢你这后生喽?还不快点回京城赴职?我调侃道。
他长舒口气,将酒杯驾到唇边,慢条斯理的一口口喝完,然后悠悠地说:
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侯商周;五霸七雄闹春秋;顷刻兴亡过手;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前人播种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
他顿了一下,啪地一声将喝空酒杯拍在桌上,伸手拿过酒壶,又斟满一杯。
已经给严阁老回信推说我病重难归,需要静养。难得半年的清闲自在,何必庸人自扰,趟这浑水呢?顺其自然吧。
说完他吱一口酒,伸手去夹桌上的东坡肉。
你不是一直都心系黎民,以激浊扬清为己任么?这么做不像你的作风嘛。
那回去做甚?当严阁老的棋子?他能提拔我,也一样能贬谪我。位及权臣之人的城府,非你这混迹江湖之辈所能揣度。与其现在回去,不如静观此事完结再回,以便另有所图。子曰:达则兼济天下,穷则……
话说到一半,他把筷子里的那块东坡肉塞进嘴里,细嚼慢咽,回味无穷的模样。
独善其身……我接过下半句话。
我:好一个独善其身,这场风雨不知道又要搭上朝中多少无辜贤良的身家性命。
张居正:那掌柜想我怎样?
我:区区一个客栈掌柜又能拿张大人这样位居人臣的二品大员如何?只是一时好奇,想要看看你的本心罢了。
张居正:你们这些老江湖,如何看得到本心?
他捏着筷子,瞄着盘中最后一片葱包桧,头也没抬。
无言以对,只好抿一口杯中的酒,看着他吃。
人各有志,况且我已经早就退隐江湖,这些本不该管的。
喜欢?我问。
他吃这道菜时的神情,似乎有些不同。
嗯。
我:什么味道?
张居正:呵呵,自己店里菜点你自己都没尝过?他放下筷子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我:对于太古怪的东西,我向来难以接受。
张居正:为什么不尝尝?
没兴趣。
我忙摆手道。
我:张大人不是颇好养生之道的么?也会对这道难登宴席的街边点心情有独钟?
张居正:唯此例外。
他伸手示意站在门口等着上菜的小二把刚做好的油炸桧放到自己面前,抬头问:可知道这道点心的来历?
我摇头。
张居正:呵呵,南宋抗金名将岳武穆被佞臣秦桧以莫须有的罪名所害,消息传到杭州,一油饼汉悲愤至极,捏面人一对粘在一起,在滚油中煎炸,卖与人吃,说是“油炸桧”。这面人儿,便暗指秦桧夫妇二人。
张居正:后来仍旧不解心头之愤,又将油炸桧同葱段卷入春饼,以铁板压烤,直至表皮金黄,吱吱发叫,方才解恨。拿起来一尝,面皮酥脆,葱香怡人,抹上甜酱更是松脆甘甜可口,因而取名葱包桧。
我:张大人嗜爱这道菜点的原因,莫不也是为了泄心头之愤?
我旁敲侧击地问道。
张居正:莫须有。
他笑,执筷夹起盘中的葱包桧。
太岳。我避过敬称姓名,直唤他的号。你似乎变了。
你知道的,我能活到现在,不容易。他说这话时,眼中闪过几分苦涩和无奈,进而又迅速淹没在那无风无浪的笑容下。
这些日子,不妨在我这里住下吧,食宿我都管了。
承蒙错爱,还是甭劳你操心了。
看来你已经寻好了去处?
那是自然。只是带来的那些字画,有劳掌柜代为卖掉。
又去寻花问柳?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他眯起眼睛,抿一口酒,悠悠诵道。
嘁。我故意露出几分鄙夷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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