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檀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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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檀记- 第9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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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谭央穿了件长风衣,拿纱巾蒙了头,坐着黄包车去了政府在上海的军需处,等到几位军官都在场的时候,她交出了一个信封,转而匆匆离开。回来时,坐在黄包车上,拉车的车夫是个年轻人,车上还插着风车,车跑起来时风车也跟着骨碌碌的转,俏皮又轻跃。谭央如释重负的倚坐在车上,竟是两年来少有的心情舒畅。

其实,她不是不爱财,医院月底多盈余了一些,同里秋天多收了些租子,她也开心。只是爱财也分很多种,人可以没有信仰,可七情六欲以外,却要有一颗敬畏之心,相信善恶的报偿,无愧于天地之间,坦荡而活。

晚上独自在灯下,碧檀木的匣子空空如也,盖子上刻的苦难佛似哭似笑,这是遍看尘世悲喜后的慈悲,头一次,谭央在这幅面容里看见了宽容与释然,她不得不承认,原来将那笔带着无数人血泪的一半财产捐出,她私心里,真正的初衷是希冀他能够得到原宥与救赎,她怕报应会应验在他身上,怕得要命。

第二天的报纸上,通篇的报道,说是一个身份不明的孤身女子为抗战捐出了一笔数额奇大的巨额款项,报道一刊出便换来街头巷尾的一片带着讶异的称赞叫好。

也就在这个早上,还没来得及出诊的谭央一来到办公室就听见电话铃声大作,拎起听筒,轻声说了句,“喂,谭氏西医院,请问哪里?”电话那头的人喘着粗气,强压着怒火,咬牙切齿的质问道,“你!是不是你?把钱全都捐出去了?”谭央点了点头,用稀松平常的口吻轻声回答,“是,是我捐的。”毕庆堂一听便怒不可遏的叫道,“混蛋!糊涂东西!老子拿命换来的身家,巴巴的给了你,你就拿去打水漂!老子就差把命给你了,那么大一笔钱,给你时我吭一声了吗,可是你,不领情也就罢了,还这样糟蹋我的一片苦心!你不是清高吗,你那么视金钱为粪土,怎么不学着杜十娘,离婚时揣着这笔钱去跳黄浦江?”

人呢,大概是心有多毒,嘴就有多毒。谭央一听便气得浑身发抖,眼泪不争气的往下掉,她有一肚子的道理同他争论,却一句都说不出来,还有什么可说的,他不过就是这么一个人,随便什么人的命,在他眼里都没那笔钱重要。

那几句话说出口后,毕庆堂的气也消了大半,听着电话里的谭央一语不发,他恍然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太重了,火气上来便失了言,虽心疼那笔钱,可眼下,他更担心谭央在这紧要的关头撂下话筒。失了金钱是其次,万不能失了她。

心慌意乱中,他连忙稳了稳心神,再开口时还是责难,可语气却和缓下来,“你看看你,做这样的傻事,我都被你气糊涂了,你呀,总是长不大一样,天真的很,不知世道的艰辛险恶。你想得倒好,想做些好事,可你怎知这些钱一定能花到该花的地方,国是好国,当局却烂透了,你以为那些人都和徐治中一样,国民党的这些官啊,没有几个是干净的,包括章湘凝那个当军需总长的爹!个个的中饱私囊,敛财为业,他们的钱来的不见得比我正派到哪儿去?所以,我的傻姑娘,别怪大哥发脾气,咱们不能拿着自家的钱送给别人花天酒地养姨太太啊!”

“那么,我把那笔钱给绫姐他们,你就不会发这样大的脾气,不会恼怒到暴跳如雷,口不择言?”谭央凉凉的问。毕庆堂一时语塞,更不由得在心中暗叹,这个小妹呀,聪明敏锐到极致,她若不想同你装糊涂,谁都哄不了她!他气馁了,无奈的说,“那小妹啊,你至少,应该同我商量商量,这么大的一件事,你都不和我说一下!”“因我知你不会同意,我若说了,你就会想尽方法的阻拦。”面对这样的回答,毕庆堂一时间无言以对。谭央挂了电话,一面穿着白大衣,一面绝望的哭。

听着挂线后单调刺耳的声响,毕庆堂紧握着听筒,合上了双眼,谭央此时的样子,他看不到,却想象的到。从前的时候,他不怎么怕和谭央吵架,因为即便有了争执,上午吵得再凶,下午时他哄一哄,说说好听的话,她便会伏在他怀里哭,晚饭前,他们就会和好。如今却不行了,那么大的隔阂在那里,想尽方法也找不到出路,好不容易见几次面打几个电话,不要说吵架,就算一个眼神不对,他都会难受几天。此时这个不堪的局面,他是想都不敢想。况且事到如今,她即便哭,也寻不到他的怀抱里来。

不过是钱而已,捐都捐了,何苦。

那个中午,谭央在办公室里休息时又接到了他的电话,毕庆堂在电话里没头没脑的对她说,“小妹啊,我的东西,给你什么我都不心疼不后悔,只除了囡囡!”这话是他的声音,却不是他的语调,带着幻觉,轻飘飘软绵绵的,像是午夜时人梦中的呓语,呵一口气,便散在正午的艳阳下。之后那边再也没吭声,谭央带着困惑,撂了电话。

连失两座重镇的南京政府势要在华东背水一战挽救战局,几个师的兵力从华北调至上海郊外,其中也包括从北方带着伤回来的章湘生。在华东,在上海,形势瞬息万变,大战一触即发。

徐治中因为战备军务异常繁忙,连觉都睡得少,他就要林副官接谭央来军队驻地,趁着吃晚饭的空隙,两个人见见面,说说话。徐治中心里有什么想法,看见什么事情,就会对谭央说,用他的话讲,这些事情,若是对你都说不得,那我也只有被憋闷死这一条出路了。

这一天,谭央等了半天才看见徐治中,徐治中坐到饭桌前,就心烦意乱的看了一眼表说,“六点半要出去一趟,咱们就四十分钟吃饭!”谭央笑着点头,“慢慢吃,不要着急!”徐治中拿汤勺盛了碗汤递给谭央,长舒口气,笑道,“生了一天气,又发做不出来,见了你才觉得畅快些。”“哦?怎么了?军队里出什么事情了吧?”徐治中向外看了一眼,门口的卫兵连忙退出去带上了门。

徐治中把手里的筷子往桌上一撂,压低声音,咬牙切齿的说,“这群蛀虫!丧心病狂的发国难财,士兵口粮里掺沙子,皮鞋是掉帮的,今天子弹发来了,连这个都敢动手脚,里面有哑弹,关键时候打不出来子弹,这是人命关天的事情!”谭央被吓了一跳,“这些人疯了吧?他们想叫日本人赢吗?”

徐治中无奈的摇了摇头痛心疾首的说,“也不知怎么了,才革命胜利几年,还说晚清昏聩,自己当政时却也不逞多让,甚至有些地方还不如前朝。打着为同胞的旗号,只想得贪财享乐,做着见不得人的勾当。现在党里还有个怪风气,大家沆瀣一气的贪腐,倒好像谁弄不来钱,谁是傻瓜窝囊废一样!”徐治中深吸一口气,闷闷的说,“咱们中国的老百姓自古以来都是最能吃苦最能忍耐的,只要是世道太平,无论当权者怎样不堪,都会得过且过的逆来顺受。所以这样的党国,我总期待它可以循序渐进的改良从优,而如今,这样天翻地覆的外敌入侵,全民抗战,只怕大战后,这个世界,会变!”

谭央略想想,看着徐治中,轻声问,“那么治中,你是更爱这个国,更爱这个党,还是更爱这片土地上的同胞?你能排出个顺序来吗?”徐治中一愣,随即凑近一些,小声说,“百姓为重,社稷次之,党为轻,”说罢,他释然一笑,“央央,你通透的很,得你大智慧,幸甚至哉!”谭央听了有些局促,便调侃道,“我看你这谄媚的本领,也不大像个忠臣良将!”语罢,两个人一起笑了起来。

这已经不是这段时间里徐治中第一次和谭央将党内军内的贪腐问题了,吃饭的间隙,想到在金钱面前毫无操守,连发国难财的官员们,谭央心里发闷,无意间长叹口气。徐治中听了便抬起头,温声问,“想什么呢?通透之人,也有难解之事?”谭央略犹疑,才开口,“前些日看报纸说有个人捐了那么大一笔钱给政府抗日,你说这人要是知道当局这么腐败,自己的钱都养了硕鼠,会不会觉得很气馁,很不值?”

徐治中认真的想了想,“央央,我是这么觉得的,虽然钱会被蚕食一部分,可是还会有至少一半用到了正途上,就好像我们当兵的,明知自己的装备不是对手,血肉抵抗不了枪炮,可还是会用自己的命去填这场战争。人,不能因为外界坏境的改变而失去自己的理想与本真,我们不能因为怕被曲解被辜负被牺牲而一无作为,因噎废食。担心会有钱被贪腐而不去做善事,就好像担心武器不如人牺牲而不保卫国家一样,我们可以犹豫质疑,但不能以它为借口,做一个自私怯懦的人!”

徐治中的一席话后,谭央眼里竟满是泪水,她怕被看见,连忙别过头去,假装从包里拿东西,气息不稳的说,“你这样的人做将领若是打不赢日本人的话,我就把谭字倒过来写!”听见谭央这样露骨的褒奖,徐治中觉得异常喜悦,然后欢欣过后又觉得厚望之下,担子又重了几分,他坚定的说,“央央,这场仗会赢的,古今中外,正义的战争就绝不会输,只不过,如此的世情国情,我们要取得最后的胜利,恐怕要花更长的时间,做更多的牺牲……”

夜半时分,徐治中刚把手头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臂上吊着夹板的章湘生就拎着一提洋酒来找他,徐治中没好气的把他往外推,“去去去,你都伤成这样,我都忙成这样了,你还有闲心找我喝酒!”章湘生一改往日的嬉笑模样,站在门口一本正经的说,“不是说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吗?眼看就要开战了,这酒今日不喝,谁知道下个月,下一年还有没有!”徐治中听了他的话,深深叹了口气,侧过身,让开了门。

夏日的深夜,开着窗,凉风习习,月上中天。徐治中和章湘生躺在大会议桌上,看着外面夜空中一轮皎洁的圆月,喝着酒,聊着天,酒喝了大半,醺然欲醉,带着醉意的章湘生眯着眼看着天上的月亮,忽然冒出一句,“草,这月亮白的好像隋婉婷的胸脯!”徐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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