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话,睿阳是听不见的,这些天他一直守在灵前,以前以为干涸的泪水在此时竟然有永远流不完的样子,什么时候只要抬头一看见外婆的遗照,泪水就会不由自主地滚出来,他没有去擦,就让眼泪这么流淌着。
按照规矩,他是外孙子,本来可以不必日夜守在灵前,可是他自动地和钟仪一样披麻戴孝,跪在灵前的垫子上,连母亲都过来劝他回去歇歇,他只是倔强地摇着头,一步也不离开。
他不是没看见身边钟仪忧虑的眼神,母亲担心的样子,可是他没办法,只有身体上的痛苦才能解脱他心灵的撕裂,为了外婆,为了夏君杰……为了爱自己的人,为了自己爱的人……
终于有一天,深夜里,表哥们过来换班,让他和钟仪去后面歇歇,他死也不肯,还是跪在原地,钟仪没办法,只好留在原地陪他。
寂静的夜里,只听见身边钟仪的呼吸声,和蜡烛燃烧的声音,风吹动着白色的幔帐,整个家里,都成了一片白色的世界,外婆还是那么慈祥的笑着,看着他们。
“我说。”钟仪用哭过之后沙哑的嗓子说,并不看着他,“你没事吧?”
睿阳默然地摇着头,稍微挪动了一下跪的发麻的膝盖。
“可是……睿阳,你真的没事吗?”钟仪还是不放心地问,“看见你这么哭……我很担心。”
“不用……”睿阳终于转过脸看着她,苍白的脸上,一双眼睛布满了血丝,但是没了起初的呆滞和木然,柔和地看着她,“谢谢你,钟仪,我一直想对你说,谢谢。”
钟仪撇了撇嘴巴:“我受宠若惊呢,自己人,说这些干什么。”
睿阳望向燃烧的蜡烛,轻声地说:“我早想说了,钟仪,从小我们就在一起长大,你是最了解我的,后来,我痴迷地爱上了他,也只有你,一直听着我的胡言乱语……后来的事,你也一起和我承担着,包括……最后的后果……”
他垂下了头:“真是谢谢你……如果没有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也许……永远都沾不起来了。”
“别胡说!”钟仪一下子凶了起来,“你就不想想姑姑姑父吗?你可是他们唯一的儿子,是他们唯一的希望了!睿阳!你别再糊涂了!”
爱上他,是我糊涂吗?你到现在也是这么认为吗?连我,都开始怀疑了……我爱上他,到底是应不应该呢?
睿阳勉强地一笑:“现在不会了,我忽然发现,原来,还有一些事情,是比爱情更重要的……你说得没错,我不能为了爱情失去一切,我还有家人,还有父母……他们是我最重要的亲人了……本来,还有外婆,可是,外婆已经……”
钟仪明显地松了一口气,看来,保守秘密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可是……”睿阳看着地上的垫子,低沉地说,“我还是会感到痛……还是会……所以,你就让我哭吧,我只能在这个时候,痛快地大哭一场,然后,我就会好了……”
他低低地又对自己说了一遍:“然后,我就会好了……”
我就会忘了他……继续活下去……像一个正常人一样,正常地活下去,结婚生子……你也一样吧?夏君杰?我只是你生命中的一段回忆,也许你已经忘了我了……
我也希望,你仅仅是我生命中的一段回忆,而不再是我生命的全部……
会好吗?
会的吧?也许是一年,也许是十年,也许是一辈子……等到我闭上眼睛,永远睡去的那一天,我总能把你忘记的……
所以我,会好的。
外婆的丧礼结束了,不管是多么浓的哀伤情绪,随着时间的流逝,也总有被冲淡的一天。所有的人们都恢复了原来的生活,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日子总是要过的,不管一个人有多么痛苦,只要不死,总要挣扎着活下去。
睿阳躺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第一次安稳地醒来,这几天的疲劳悲伤,极大地消耗了他的体力,这一觉,他睡得像死了一样沉。
熟悉的环境,自己的床,自己的房间,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早已熟悉的老房子的味道,蓝色的窗帘拉着,外面的树枝上,一只鸟在叽叽喳喳地叫着,间或听见父亲在摆棋谱,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一声。
他没有起身,静静地享受着难得的悠闲,院子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是母亲的脚步声。
“快过来帮忙啊!就知道下棋下棋!”
然后是父亲的声音:“啊?你买了这么多东西干什么?一路走回来也不怕累着。”
“正好看见有活鱼,买了几条,中午做出来,儿子醒了吗?”
“没有,门关着,还在睡呢。”
“让他睡吧,这几天,可是累得不轻。”
母亲轻手轻脚地进了厨房,不一会儿就传来了锅碗瓢盆的声音,如此熟悉,听了二十几年,却只在现在才发现是那么亲切,平时睿阳是很不喜欢下厨房的,钟仪也不喜欢,她说幸好她身上的来苏水味道重,不然就和母亲姑妈一样,是一股浸在油烟中,怎么也洗刷不掉的厨房味道。
夏君杰未来的妻子,应该不会是个常下厨的女子,应该和他一样,是那种高高地站在社会顶端,过着优越生活的所谓新贵一族,他们新家的厨房,一定是干干净净,没有任何油污的。
他会幸福吗?这样的生活,是不是一定就比平民的生活要来的幸福呢?
睿阳翻了个身,带点自嘲地笑了:终究,他和夏君杰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啊……
所谓爱情,也只不过是一场梦……
门又开了,传来钟仪脆脆的声音:“姑妈,姑父!”
“钟仪啊,快进来坐。”父亲拖着自己的那把竹椅子,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钟仪急忙笑着说:“姑父你坐,别招呼我了,我妈叫我把这些菜送过来。”
“大嫂真是的。”母亲从厨房里走出来,亲热地迎上去,“这么客气,自己留着吃就好了……留下来吃饭吧,今天姑姑给你做鲜鱼汤,这几天可累坏了你。”
“哇!鱼汤耶,姑姑是给睿阳做的吧?他起来了没?”
“还睡着呢,来,跟姑姑进来坐啊。”
睿阳一听就知道钟仪是来找自己的,他支起身体,提高声音说了一句:“我起来了。”
“那你们姐弟俩聊聊吧,他也怪闷的,唉……”母亲叹了口气,“等会儿留下吃饭啊。”
“好。”
钟仪推开门走了进来,睿阳这才醒悟过来自己还穿着睡衣,他略有些尴尬,指指椅子说:“坐吧,找我?”
“嗯。”钟仪穿着素色的衣服,头发上扎着一朵小小的白花,坐下来刚要开口说话,母亲端着一盆枇杷进来,看见睿阳还坐在床上,皱起眉头想说什么,又忍住了,放下果盆走了出去。
睿阳倒很奇怪,他已经做好准备硬着头皮被母亲数落一顿了,结果居然什么也没有!他诧异地看向钟仪,后者正挑起一个最大的枇杷在那里认真地剥皮。
觉察到他疑惑的眼光,钟仪无辜地耸耸肩:“我不是故意说谎骗人的,但你这次回来,瞎子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姑姑一个劲儿地问我,连我妈也跟在里头问,我只好说是因为你没请下丧假,但又想赶回来,所以自己辞了职,连女朋友也吹了……他们居然信了。”
睿阳怔住了,心里百味杂陈,呆呆地看着钟仪。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钟仪嘀咕着说。
“我知道……”睿阳嗫嚅着说,“谢谢你……”
“傻子。”钟仪简单地表明了自己的羞涩,又拿起一个枇杷吃着。
“你……什么时候回去?”
“明天,假不好再请了,急诊室缺人手。”钟仪吐出核,含糊地说,“姑姑担心你的工作,前几天已经到处托人了……好像镇上的小学需要一个临时的语文老师,你先去试试吧。”
房间里有一阵的沉默,只有时钟滴滴答答地走着,钟仪似乎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一个又一个的枇杷上,认认真真地剥着皮送进嘴里,然后再把光滑的核小心地吐到盘子边上。
慢慢的,睿阳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我想和你一起回去。”
钟仪忽然停止了咀嚼,目光古怪地看着他。
睿阳疲倦地向她笑笑:“别想歪了,我还不会傻到重蹈覆辙,我只是想……把所有的事情做个了解,你明白吗?”
他轻声地说:“我不会再为了他伤害自己,我保证……我只是想……还给他,把我的爱还给他……”
这句话说得十分奇怪,但是钟仪似乎明白了,深深地吐了一口气,苦笑了一下:“决定了?”
“决定了。”
“到时候不要哭啊。”
睿阳微笑了:“不会的,我所有的泪,都已经流完了……真的。”
正如我所有的爱,都已经给了你……
手里提着简单的行李,站在车站附近的电话亭旁,睿阳的心忽然乱了。
离开家时,母亲一脸很担心的样子,虽然嘴上什么也没说,但是睿阳终于明白了,母亲,还是母亲,虽然是那么唠叨世俗,但是她始终是自己的亲人,是无条件地疼爱着自己的人……
母亲叫他不要再出去工作了,就在镇上吧,母亲说年纪大了总是希望孩子在身边,互相可以照应,母亲说镇上的空气很好,人也厚道,在这里工作比到外面去吃苦要强,母亲说人大了总要成家立业,镇上的房子便宜,已经给他预备下了钱,母亲说到外面去赚个金山有什么用,看你每次回来都一脸苦相,母亲说不要走了,省得突然死了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母亲说……
然后她不说了,拿出一个存折,写的是他的名字,从很早的时候就开始存的钱,每一次他寄回家里的钱,上一次外婆做寿他拿出的八万块钱……零零总总,数目不大,可是在他看见的那一瞬间却狠狠刺痛了他的心。
母亲说外婆当天就把钱还给了他们,笑着说自己已经有了棺材本,儿女们又是这样孝顺,不至于要用外孙子的钱,“他小人儿啊,不懂事,赚一点钱就不得了了,年景差的时候也有呢,饱时防饥,暖时防寒,留着给他将来娶媳妇吧,有这份心,我比什么都高兴呢。”
当时舅舅舅妈也在旁边,都笑眯眯地说是。
原来自己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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