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旅途中,方纪和那男人始终未交一语。十几个小时里,这个男人未吃一口饭,只喝过几杯水,上过几次厕所,其它时间全部都在捧着一张照片看着。有时候看着看着会笑两声,多数时间是边看边哭。方纪开始还好奇地观察他,后来觉得有点寒:别是从精神病院里偷跑出来的?心存这一念,就怎么看这个邻座都不像正常人了。方纪开始坐立不安,设想种种神经病攻击他的场景,并一一设计,自己该怎样还击。
幸好,几个小时过去,那人只是自己哭哭笑笑,好似方纪不存在。方纪终于慢慢放下心来。
一看见白云机场的灯光,旅客们都开始兴奋起来,机舱内各种国家的语言此起彼伏,怪叔叔终于收起照片,仔细地放在贴身的口袋里。方纪撇撇嘴。那张照片他偷看过了,是一个女人抱着个两岁大的孩子,该是他的妻儿?
飞机停稳,方纪随着人流走出机舱,进了机场大厅,无意中又看到那个怪同座,他正走向外币兑换的窗口。方纪对着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向取行李的大转盘走去,转眼就把怪叔叔抛到脑后了。
阳光很好。从茶社的窗口望出去,是大片的高尔夫球场,蜿蜒起伏的绿色衬着浓淡相间的阳光,仿佛如一幅画。再远处,是隐约可见的南山,从这里当然看不见海关那一处登山口,简青却好像看见了那些坡度很陡的阶梯。那年晓晓脚上的鞋子就从那些阶梯上滚下去,在一片惊叫声中,砸到一个正端着水壶喝水的少年。至今想起那男孩无辜惊慌的眼睛,简青还忍不住莞尔。晓晓总是会做出些让人瞠目结舌的事情,比如好好地穿在脚上的鞋子,莫名其妙会掉了或丢得不见了。
杨显把手挡在简青面前晃了几晃,简青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抱歉地笑了。两人正坐在青蔓茶社,此刻这里的人很少,两人面前的清茶袅袅的轻烟氤氲着,一片静谥中,回响着《绿袖子》轻柔的旋律,窗外斑驳的树影在大理石桌面上扫来扫去,似乎配合着音乐声在缓缓起舞。简青感觉自己在慢慢地放松,每次跟杨显一起,她都能感觉到这种舒适的心情,两人间似乎天然有一种默契,简青不必没话找话说,也可以天马行空想起一句话就没头尾地说出来,杨显却都能理解。此刻,这段日子一层层箍在心上的铠甲仿佛墙上干裂的泥块,扑簌簌地往下掉,终于露出原来鲜嫩的伤口。
望着杯子里浮沉的茶叶,一层雾气飘到简青的眼睛里,清亮的眸子如水一样。
有谁能了解,这段日子来她心里的煎熬?姐姐的绝症,女儿的自杀,晓晓的车祸。。。。仿佛是她触怒了什么掌管人世的神,那个神安心要同时伤害她所有的亲人,以此来惩罚她!一切的一切,都是她来承受,她是唯一那个任何时候面对任何事都必须坚强的人。
一滴泪终于颤动着滑落下来,一只温柔的大手轻轻地为简青将它抹去了。简青抬起头,正对上杨显深情又略显羞涩的眼睛。面对简青如星般的眼眸,杨显不好意思地缩回手,简青却含泪笑了,将他的手拉回来,把自己的手放在他手心。杨显轻轻握住简青的手,眼眶不禁也红了。两人就这么静静地握手坐着,对视着,看进对方眼睛深处,什么都不必说,已好像相识了一辈子。
良久,简青开口道:“我知道姐姐会找你来劝我。我不是不明白,但是,一想到会说会笑的姐姐变成一个个拆散的。。。零件,我感觉就要疯了。”
祸起
杨显轻抚着简青突然僵硬的胳膊,直视着她眼睛深处的恐惧,温和地说:“我理解你的痛苦,因为我也经历过。六年前我的妻子被抢,打伤了头部当场死去。可是她的其它器官都还很健康。。。。我后来还是决定签字捐献。。。她的心给了一个二十岁的男孩子,眼角膜给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那个男孩子现在已经结婚有了自己的孩子,那个女人已经当祖母了。他们现在还在跟我联系,我有空也会去看看他们,好像他们也早已是我的亲人。。。现在我很肯定自己当时做得对,但你知道是什么支持我做的决定吗?”
简青摇摇头。杨显的眼睛变得熠熠闪光:“科学家曾经做过试验,把临终的病人移到无菌的实验室里,用极精密的仪器测量他的体重,在几分钟之内多次测量,体重都没有变化。这几分钟过后,病人死了,他一死,仪器立刻测量得知,他的体重变轻了。”
简青睁大了眼睛:“你是说?”
杨显点点头:“灵魂到底存不存在?虽然大家都还在争论不休,可是当我得知这个试验结果的时候,我愿意相信,灵魂是实实在在存在我们体内的,有重量的。而且,”杨显握紧简青的手,疼惜地看着她:“灵魂是不会受伤害的,当肉体被破坏,变成灰,变成泥土,灵魂还是会好好地,自由自在地离开。我相信,也请你相信。”
简青的泪一串串扑落在杨显的手上,他的声音哽咽了:“一定有一个给灵魂准备的家园。当人死去,灵魂就回家去了。那个家,这个世界上的人是找不到的,但我们有一天会自然而然回那个家,所以我们总会重聚。一定!一定会重聚!那时候我就可以抱起我的孩子,跟他说,好久不见了,爸爸很想你。。。。”杨显说不下去了。简青忍着哭泣,温柔地抹着杨显脸上的泪,旧的泪抹去了,新的泪又流了满脸,简青终于放弃了,偎进杨显怀里,也尽情地流起泪来。杨显紧紧地抱着她,两个人的泪是不是可以治好更多的伤口呢?
当两人终于彼此擦掉了眼泪,再次端起茶杯的时候,简青觉得心里平静了很多。很久依赖蓄积在她心里的事,此刻再也藏不住了,纷纷自己奔涌而出。晓晓的车祸给她带来的困扰,简慧和梁小军、李兰珍的纠缠,简慧的自杀,王明宇的离奇相救,简慧和王明宇去东缅村已经三天了,简云决定和林成非离婚,林成非和莫末计划结婚。。。。简青第一次觉得,在另一个人面前有说不完的话。杨显也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急切,急切地想把过去了的每一天都向她描述清楚,好像这样就可以弥补那些没有简青参与的日子的遗憾。
不过,杨显始终没问简慧的身世。他想,如果简青愿意说,自然会告诉他,不必他来问。如果简青不说,那自然有不说的理由,他绝不追问。过去的事情,无论有多少的喜和悲,毕竟也都过去了。他很清楚,自己要的是现在,要的是现在的简青,过去如何全都不重要。
两人面前的茶续了一杯又一杯,当日影在茶烟中渐渐西斜沉落,两人才惊觉竟然已经在茶社里坐了整整一个下午。
茶社那个小妹不时同情地看这两个中年人一眼,该是一对年轻时候失散的恋人再次相逢吧!不然,怎么会不停地说了又说,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又沉默那么久?
当两人从茶社里携手走出来,两人都踏实地感觉到,这世上多了另一个人可以彼此依靠。
机场。孙智鹏紧张地看看四周,看到那个叫方纪的傻小子吊儿郎当地走着,往取行李的大转盘去了。也许那人确实只是瞎热心罢了,并不认识他。他把刚兑换的厚厚一叠人民币塞进背包里,急匆匆往外走。想着很快能见到何淼和阿平,他恨不得一步飞进家门。尤其是阿平,这个只是在何淼传给他的照片上见过的儿子,孙智鹏觉得和他之间,仿佛有一根有魔力的线,牵得他的心生疼生疼。回来后要面对什么,他知道。但是,管它呢!儿子都已命在垂危,他孙智鹏要那么多钱还干什么!
一辆出租车要驶过来了,孙智鹏紧跑两步,正准备伸手去拦,身子突地僵硬了。两把刀!一左一右的两把刀正抵在他的腰上。孙智鹏脑子里飞速略过一个念头:“这么快!警察知道我回来了?”那一瞬间,他甚至想,飞机上那个留学生看来果然还是假的!
他调转僵硬的脖子向左看去,借着驶过车灯的光亮,看到一对混浊的眸子嵌在一张粗糙猥琐的脸上。对上他的目光,那人咧了咧嘴,露出一口参差的黄牙,口臭扑鼻而来。“老实点跟我们走,不许喊,引来条子老子让你死得难看!”说着手上加了点力气,刺痛让孙智鹏放弃了逃跑的念头,乖乖地由两人夹着往人群外走了两步,立刻被推上路边一辆亮着灯的黑色捷达车。三人一上车,司机立刻加大油门向前开去。先前那两人仍一左一右将孙智鹏夹在中间,两人配合默契,右边那人一手箍着孙智鹏的腰,一手将刀狠狠抵在孙智鹏胸口。左边那人迅速将孙智鹏两手背在身后捆在一起。
被害者害人
孙智鹏见右边那人不时紧张地东张西望,指点司机转向,逐渐驶离了市区,离开了主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颤抖,问道:“你们带我到哪里去?”那人狂怒地瞪了他一眼,顺手就给了他一刀。孙智鹏一声惨叫,又立刻强行忍住。他看出这些人正在高度紧张状态,还是不刺激他们为妙。孙智鹏绝望地想,与其被这伙人绑架,他倒宁可被警察抓到。一阵刺鼻的臭味袭来,孙智鹏还没反应过来,嘴巴里已被塞进了一块布,咽得他连连干呕。同时眼前一黑,一块布狠狠蒙住了他的眼睛。
黑色捷达像幽灵一样轰鸣着向人迹更少的郊区驶去。黑夜像是拉开了一张幕布,白日无法生存的各色鬼怪都开始粉饰登台,上演一幕幕人间奇景。
夜已深了,市一中校园的教师宿舍笼罩在静静的灯光里,一盏灯熄了,又一盏灯熄了,仅剩的那些灯映衬得夜色愈发静了。林立曲站在窗口,看着窗外一盏盏灯熄灭。每个人的生命是否也如这日光灯一样脆弱?点亮的时候光华灿烂,但不知何时,随主人愿意,‘啪’地一声之后就只剩一片黑暗。而那个准备熄灭简云生命之灯的主人又在哪里?如果林立曲向它恳求,求它不伸出那只熄灭的手,它是否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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