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衍要请的人,就在这间茶楼等他,茶楼的二楼是被一扇扇屏风分割开来的,一个个的小间,不用多看,约好的人就在那一上楼就能看见的位置。
整个二楼也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请坐。”
那声音淡淡的。
淡得几乎是让人难以察觉。
寇衍坐下。
“尽管有意要去压抑些东西,但这么些年,你的那些不该压抑的,终究还是能让人清晰的感觉。”
寇衍很少这么说话,但是,这么费周折、这么绵软的话,对眼前邀约的这个人说出来,于他而言,却是很恰当。
“人不能总有个随心所欲的控驭,我的所谓控驭也难免。”
“那就不如放开些东西,不用那么计较好些。”
两人开始喝茶。
弃戈就站在“枕戈”几人欲成的网兜之势的远端。
那个地方,看起来似乎已经不错,但是,局中的他才知道这是要紧处。
最要紧的地方,就是那边缘,因为不论怎样,事情的两边都会在边缘处多出很多纠扯,那些不甘不舍,那些放手一搏,都会在最后关头,都会在边缘地带。
而且,弃戈也是受了点伤的。
同时面对这么几个人,他没有道理毫发无损。
他在轻轻的吸冷气,一口一口,轻缓的,那是不能随便被人察觉到的。
不过他的嘴角勾着笑。看起来,“枕戈”社如今真的是很拿得出人来,这些年轻小辈,虽然最长者也不过三十出头,但那手下锋锐,也已是风生水起了。
沈先生的手下是出得了好弟子的,阿洛、小隼,都是足堪社团未来的年轻人,而冬林,却是那社团之中、“西岐”堂下,殷老大的侄子,是有家学的。
不过弃戈最不了解的是,九太岁。
他或许知道现在九太岁风头最劲,是号称社团继六杀将之后最锐的人物,但有些东西他还是不能完全了解。
“恭俭让,俱欢颜”中的不让曾经说过,若遇上五年之后的九太岁,他自己就不是对手了。
不是都拿六杀将来跟九太岁比较吗?这就是六杀将中人自己说的话。
九太岁的锐利,就如同他无法探知弃戈究竟有没有被锉一般,那是到现在弃戈也不能完全体会的。
所以沈先生差出这几个人,没有不够用。
就算要对付的是弃戈,这几个人也够了,何况,几个人只要能够多拖住弃戈几刻,就已经算是得手。
弃戈现在渐渐的想明白了这点。
他明白,九太岁就更加清楚。
清楚若要继续拖住弃戈,该怎么去做。
所以,他不急着动手。
因为是拖,是牵扯,是纠缠,所以,他们不用着急动手。
而且,弃戈一直没有动。
虽然九太岁不能实在探知弃戈究竟有没有遇锉受伤,但处在那合围边缘之时,他停了下来,就可以说明一些问题了。
九太岁越来越宁定。
连旁边的阿洛、小隼、还有冬林都能感觉到这种掩卷而来的宁定。
那是一种信号。
茶盏冷暖交替,转眼就已经是五杯了。
“茶喝多了可不是太好,又不是酒,那种辛辣入喉,才可以挥发出痛快来,这茶,虽然也不失浑厚,但终究是温吞了点的。”
寇衍说着就把手上的杯子轻轻搁下,他停住了。
停杯。
他邀约的人也知道,停杯刻,就是开言时。
“话要怎么讲?”
“话语字句,却不怎么讲,关键是要做的。”
“那你是想我怎么做?”
“要你出来一趟,活动活动,松松手脚。日子久了,若是总有些束缚不松脱开来,那是不行的。”
那人笑了。
“这间茶楼是我一个朋友开的,常叫我过来坐坐,我也来。你知道我不会很喜欢这房屋中间那不够陈旧的味道。
“但我也来。以前有人说我是刻板的,但现在我也能在两种滋味中间待得很好,桎梏的东西少了,所以,松脱、束缚之类的话,我也觉得没有必要了。”
寇衍一直在点头。
“如此,那我就不用再多说什么了。”
那人大笑,他头一次大笑,居然一改之前温文的态势,而那大笑声中,他整个人似乎更加生动起来。
他是一个五十出头的男人,但黑发整齐、神采飞扬,却是一点也不显那人过中年之后的衰颓。
“我的女儿还在你们那阵中做事,这次她都牵扯其中,我看,还是要去拉扶一把的吧。”
寇衍眼中一亮。
这个人,竟算是请动了。
“浴海”门外,趁着傍晚时分、地处略显偏僻,那要饭后才消遣的客人还未到来,马路两边,那一场围猎还在继续。
而且,更显激烈。
海老王手上的“大噪”在这夜色中,在那黑暗的空气里面,似乎能够更牵扯多些厚重,“鲸息”策动之下,暗色的铁环在手中一直呜咽。
那声音就像呜咽。
但绝不是伤心感怀一样哽哽的、那种如泣如诉的呜咽。
而是如同低声咆哮着的、含着些不安和兴奋的呜咽。
而这一边,甘笑儿的看家绝活,叫作“起手”。
他一向都是笑里刀似的人物,平常看来,总要一副闲暇模样,而动手时候,也一定要有些对弈谈局的意思。
如同起子无回,胸罗百万。
这两道人物中,有多少都想要潇洒写意,谈笑杀人,但真正做到的却不多。
甘笑儿已经算是初窥门径的了。
所以此时,那马路两边,一时分开两个战局。
“浴海”大门这边,反倒是先纵出大厅的俱散,那个乌沉沉的盒子,就在他的手上。
围着他的,是海老王、金晦、沫子还有小豆。不过真正戮力动手的,只是海老王一人而已。
因为他要拿那“陌上桑”的心意,是最切的。其余三人,却都是“反戈契”中的人,他们不止要拿下“陌上桑”,更想兵不血刃。
更何况,大家自况人物,都是不愿意在这拼斗中,将那以多凌寡显得太明的。
不过,这已是以多凌寡。马路的对面,就在离之前两个陌生人立着的杂货店不远的地方,三株梧桐树之间,颜仲正一力撑着甘笑儿、勾函还有左然。
木轩带着“喧哗”众人,却都不乱动,上面的人在做事,他们只消把场面看着便是。
马路上,已经站满了人,就算是偶尔经过的车,也只能减速缓行过这一段,更有的,甚至择路而行。
那一段路径,怕是已成了纯粹斗场了。
寂静之后再起的呼啸,骤的令人凛然。
但周围是没有人的,最近的人,也是相聚很远的亭子上的两个“府卫”罢了。
而局中人根本就没有去在意那两个观者的,他们无暇关注周围,他们的注意力都在彼此身上。
一局之中,所牵涉的五个人,他们都在观察彼此。
对手观察对手,同伴也观察同伴。
冬林看到弃戈的影子似乎会在那瞬息的移动中勾留些凝滞,他就更加落力,要在逆向的气息中追求更多的一点捕捉;小隼看着身前的九太岁,当他那颊边的第三滴汗珠滴落下来,他知道就是自己跟上换手的时候。
这一战,是更加凶险和更加艰辛的。
那局中的人,在这之前,都不能预估,而那种递增的艰涩,只有在接下来的拼斗中逐渐领教。
不过,弃戈似乎还是能够有一些例外的。
他比要对的这四个人站得都更高。
聚合了自己这更多的岁月的沉淀,他有理由站得比这四个人都更高,所以,他能看得比这四个人都更远。
就算形势足够叵测,他仍旧可以一窥那之后的变数。
就算是他的老辣,也不免为这变数感到担心。
那种似乎是因为出乎意料而生发出的担心,那种处变不惊中遭逢大动仍旧难免的一种担心。
如果再是这样的斗下去,如果再是这样的两边就着那“网兜”拉扯下去,力道反复、气场回旋之下,到最后,只怕是谁都控制不住的了。
弃戈只是没有想到,自己在放开了手脚之后,仍旧能够碰到这么韧的抗手。
分开来说,眼前的四个人没有一个能够在他手下走过三百手,但是合在一起,似乎总有些补足的东西添加在了里面。
沈先生真的是太有谋算的。
他知道自己要对上什么人,他也知道自己差出的是什么人。
所以,他这些年来,才没有输过吧?
几息的策算中,弃戈决定先取那个文秀的年轻人。
他不是很清楚那个人就是阿洛,是沈先生的三弟子,他只知道,要先取下他,这几个人才有速溃的可能。
自然,这群人中是以九太岁为魁首,但是那阿洛,却是中间承上启下、在合攻转手之中最为重要的粘合。
虽然阿洛总是隐在正面而来的九太岁的身侧,总是隐在更侧边小隼凌厉的“不思量”的影子后面,但是弃戈知道,应该去捕捉他。
就算是要挂上些彩,也是要捕捉到他的。
九太岁似乎看得到这些变化。
因为他的眉毛竟然凝了起来,不是皱眉结目,只是那眉峰的细绒宛如活了般的一立。
任谁都不太相信,如今道上呼风唤雨的九太岁的看家绝活竟然会有个如此细柔的名字,唤作“螺黛”。
那古时女子描在眼眉处的一抹青黑,正是这九太岁眉峰一聚,欲刚还柔的“螺黛”。
他尽力策动这心法,为的就是阻住那弃戈神情中恍惚而过的一种变。
那变,会变得难以琢磨,会变得更难控驭的。
九太岁承的是沈先生的风采,一向喜欢谋定而动,而更重控驭,他也冒险,不过在险中,他也总是在寻求把握。
弃戈自然在找自己的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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