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京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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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京记-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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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壁厢王姓少年却坐不住了,跳将起来道:“鲍大哥休怒,必是下人们菜上错了,我去催催。”

  鲍三郎这才息了怒气,招呼着云仝吃菜喝酒。哪王姓少年好歹也算是少东家,下去在他父亲那里软磨硬泡,不大功夫,真叫他又磨来几道菜,石首鱼肚、海鳗鱼烩依然没有,黄金鸡却上来了,又添了一道鲵鱼炙,乌雌鸡汤也换了大盆。

  众人都是粗豪汉子,食至半途,酒至半酣,少不得豁拳行令,吵在一处。有几个酒后话尤其多,矜夸起自己的游侠事迹来,也不外是斗殴伤人、斗鸡走狗,竟至于溜门撬锁诸般下贱事情,大言吹嘘。云仝听后不禁气闷,他是江湖上有名的好汉子,所杀之人尽为大有名声的恶人凶徒,所做多是行侠仗义、救苦扶弱之事,不想今日竟与这等无赖汉子混在一起,心中暗叹:十年间,长安游侠行状名声败落至斯,也难怪京兆府要对他们绳之以法了!

  众人见鲍三郎对云仝十分奉承,心下不服,借敬酒之机寒暄盘问云仝往日行迹,又要他当场露一手武功,让大家见识见识。云仝见酒不拒,用杯来敬也罢,用碗来敬也好,他都是一口喝下,对付盘问,却一问三不知,言语间只说十年游历江湖,不过做些撑船跑腿诸般贱役,武功更是粗浅之际,也不用拿出来惹人笑话。众人逼问的紧了,他心下不禁有气,拿了一碗酒,只说自己内急,竟走了出去。

  出了雅间,到了三楼长廊,他信步走来,见长廊尽头摆了一张桌子,方才吟诗儒生独自一个坐在那儿自斟自饮,嘴里还念叨有词,许是作诗来着。云仝抚着长廊栏杆,面向楼外望去,眼前是一片杏树林。四月天气,杏花尽皆开放,杏树林又占地颇大,放眼望去,花白如雪,随着树木高低起伏不平,竟如海中波浪一般;又有蜜蜂、蝴蝶诸般昆虫,麻雀、喜鹊各种鸟儿,穿梭其间,嘤嘤嗡嗡、叽叽喳喳,更添无限生机;一阵风吹过,清香扑鼻而来。云仝心胸为之一阔,一口将碗中酒喝尽,拍栏赞道:“好景色也!”

  只听哪吟诗儒生道:“兄台好兴致。这杏园大好景色,望花楼中却尽是喧嚣之辈,更没有一个识景观景。不敏在此有一炷香时间了,只有兄台一人扶栏观景,拍栏称赞,的是解人,便请坐下小酌一杯何如?”

  云仝转身,见那儒生头上戴着皂白幞头,身上穿着一件青色长袍,袍子半新不旧,洗的十分洁净;颔下几绺稀稀疏疏的黑胡子,面相清隽,眉目间隐含笑意,使人观之可亲。他本性豪爽,见这儒生相约,也不推辞,坐下道:“先生错爱,在下就叨扰几杯了。”

  哪儒生给云仝倒了一杯酒,道:“不敏适才楼下不慎失足,几欲跌倒,亏得兄台伸手扶了一把,这里谢过。”

  云仝一摆手,道:“随手之劳,不须挂怀。先生以识景解景之词夸奖在下,其实谬赞。在下愚陋,只知眼前景色甚美,却不知还有什么解释。倒是先生在此自斟自饮,形色间甚为潇洒,想来必以眼前景色为下酒美味,如此说来,倒是识景解景之人,还请先生指教。”

  儒生微微一笑,喝干杯中酒,道:“这望花楼地处曲江池西南一角,从楼上抬头西望,便是杏园了。杏园美景,久已著名,本朝诗人姚合有诗云:江头数顷杏花开,车马争先尽此来;欲待无人连夜看,黄昏树树满尘埃。姚合也是元和年间进士,授武功主薄,人称姚武功,在本朝向有诗名,但这首《杏园》,却算不上佳作。”

  他微一沉吟,又道:“这首七律,起头两句太过直白,略无意韵,就如大白话一般。要知七律比不得古风,最忌起头过平,姚武功这首诗可谓是犯了大忌。不过他三、四两句却接的好,‘欲待无人连夜看,黄昏树树满尘埃’,语出突兀之极,但境界开阔,隐隐有世道人心之叹,直是诗家真言。”

  云仝少年间为父亲所逼,也读过几本诗集,但其后十几年来,眼前多见江湖上刀头砺血,耳边不听先生们子曰诗云,什么意蕴、境界,可说是一窍不通。此时这儒生细细分析姚合这首《杏园》,他听来真如天书,心头很是尴尬。

  哪儒生窥见云仝脸色,知他不懂诗,摇头叹一句:“兄台莫怪,是我酸腐了!什么世道人心、诗家真言,便如隔山观花,不过玄虚之言。”他又喝了一杯酒,起身指着楼外杏园对云仝道:“兄台你看,这杏园中繁华似海,景色异常壮丽,你道杏花是为我们开的吗?”他摇摇头,继续道:“不是,不是。杏花开放,依季节而行,不为尧而绚烂异常,不为桀而颜色黯淡,只是自然而然罢了。但今日如无你我,这杏园之美无人鉴赏,便也只是寂寞而开,寂寞而谢,花开花谢,都落入尘埃。”

  说道此处,又低声吟道:“欲待无人连夜看,黄昏树树满尘埃。”很是动情。他继续道:“世间之事也是此理。想古往今来,多少才华绝伦之士,壮志凌云之人,惜无识才鉴才之人。哪杏花盛开,不过四月间十余天而已,而人间的才华与壮志,更禁不起时间消磨,一朝无人赏识,终不免一生郁郁,死于庸庸碌碌当中。此为命穷,亦为道穷,楚有屈原,汉有贾谊,世不乏人。前辈诗人陈子昂有诗云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着;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也是这个意思;不敏愚陋,然每一念此,也不免心伤其情,涕泪欲下。”

  云仝少年时志在立功边疆,父母故去不过两年,他就投身参军倒了边疆塞外之地,只盼着沙场鏖战,一刀一枪拼出个功名来,即保国家社稷安稳,又可光耀家族门楣。可惜一战过后,己方兵败倒不消说了,他又为一时意气,怒杀了统兵将领,只得逃亡江湖,每每想到此处,心中义愤填膺,便是老天也骂过几回。哪儒生这番话说到了他心坎上,不由叹道:“先生大才,便是眼前这一园杏花,也见出如许道理来,云某受教了。在下愚陋,今日还与些妄人聚会玩闹,改日必到先生府上再行请教。只是不知先生名讳。”

  哪儒生摇摇头道:“我有什么大才?说不得异日也是伤心之人罢了。不敏单姓一个白字,双名居易。”云仝吃了一惊,道:“莫不是华阳真隐顾况顾老先生戏言中‘长安物贵,居大不易’的那位大诗人白居易白学士吗?”

  白居易于唐德宗贞元十六年中进士,当时他还没有什么名气,以诗投赠老诗人顾况。顾况已大有诗名,言语中对白居易甚为戏谑:“长安物贵,居大不易。”然而当他读到白居易早年诗作《赋得古原草送别》中“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之句时,大为惊奇,极度赞赏,形色间甚为敬重,说:“有句如此,居亦何难。老夫前言戏之耳。”这段逸闻,天下传之甚广,白居易也雅好别人提及此事。他见云仝语中如此说来,心下甚为欣喜,道:“华阳真隐戏言,兄台倒记得真切。”

  云仝叹道:“白学士歌诗天下闻名。云某江湖愚陋之辈,也走过不少地方,但从塞北到江南,无人不知‘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作连理枝’;不消说江南各处楼台妓馆,就是江河湖海上撑船打渔的村野渔姑,随口而唱,也是‘江南好,能不忆江南’!”

  白居易讲究“歌诗合为事而作”,重写实、尚通俗,他曾有言曰:其辞质而径,欲见之者易谕也;其体顺而肆,可以播于乐章歌曲也。哪就是说,诗歌必须写得真实可信、浅显易懂,便于入乐歌唱,才算达到极致。他在长安城,每一作诗,常念于门前不识字的老妪,老妪有不懂之语,往往划去改正,改到她懂为至,此事京兆一带传为美闻。他听云仝说道天下之间尽为歌唱自己的诗歌,正遂了他作诗的志趣,心中更是欢喜异常,道:“不敏薄有诗名,云兄此话,哪是抬举过甚了。云兄自称鄙陋,却是过谦之语。观云兄面相行状,甚有豪迈之气,又且骨骼体魄雄壮过人,以我之愚见,云兄虽沉沦江湖之间,但行事往往超于朝堂衮衮诸公之上,性格更是豪侠仗义,当为汉之朱家郭解一流人物!”

  他一语之中将云仝比为汉代大侠朱家郭解,云仝听了心中大喜,他一口饮尽杯中酒,道:“即承白学士告知名讳,云某贱名,也不敢藏着掖着,上云下仝,只是江湖间粗俗之辈,何敢望古时大侠之万一?不过行走江湖十余年,挂念于心也是行侠仗义四个字,江湖间倒也颇有声名。但这十余年来,交友虽多,知己却是了了,难得白学士看得起在下,今日初见,言语间倒似知道我的心怀一般!”

  云仝往日间颇为不屑儒生之流,以为他们说话则“之乎者也”、“悲秋愁怀”,酸腐之极,行事则婆婆妈妈,毫不爽利。不想今日与白居易一谈之间,甚是投机。便在此时,耳旁却听到一公鸭般沙哑的喊声:“云大哥,我找你许久,却在此处!”回头一看,来人面相丑陋、身材矮胖臃肿,正是“猪鼻子”鲍三郎,心中厌恶之情油然而生,暗暗骂道:这等俗物,来得如此不是时候!

  鲍三郎走到桌前,他已喝的半醉,嘴中尚絮絮叨叨:“云大哥,你一声内急,走出不见踪迹,难道是拉金尿银么?兄弟们都还等着你喝酒呢。”云仝见他当着大诗人白居易的面言语仍是十分粗俗,自己交友如此,一张脸也因之羞的通红,神色间更见厌恶之情。白居易年过四十,极通人情世故,他见云仝神色不虞,怕他当时就发作起来与鲍三郎撕破脸皮,为成全他朋友之义,笑道:“云兄,你这位朋友倒醉的可爱。‘四海之内,皆友朋也’,可否介绍给白某认识?”

  鲍三郎倒毫不介怀,他顺手倒了一杯酒,一口喝尽,道:“就是,就是。云大哥原来这儿还藏着好朋友,也拖将出来,大家认识。一个朋友一条路,我们江湖上的游侠汉子,说得就是朋友义气。”

  云仝面沉若水,劈手夺下鲍三郎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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