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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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绘-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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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正文

1、天天浮世绘


  96年的春天诸事不顺。豆苗后来想,当时应该拜拜菩萨去秽。三尺头上有神明,任你信不信。神这东西应该也属于客观存在的,不以你的意识为转移的,不断影响你生命的。后来豆苗开了天眼,跟阴阳界相通了,常看到半空中飘着一堆神打麻将,还有就是神仙姐姐一生气抓个小鬼顶着痰盂罐罚站,才觉得自己罪过罪过,当年冲撞了神仙姐姐自己并不知晓,害到影响自己一辈子。
  那年不顺的具体表现是:首先搞863课题的骨干,男朋友乐天突然跟老板翻脸,因为发下的科技进步奖分赃不均,老板毒吞大半,其余部分还扣着不发,说是鼓励大家继续把活干完。乐天当下就生气了,怎么跟辛苦了一年半的组员交代?大家勒紧裤腰带没日没夜地加班干活出差,到头来连分奖金都没有,而且也没底到底什么时候能彻底搞完。
  乐天冲到老板办公室理论。老板拿出副泼皮无赖的架势,到最后吐出了实话:我儿子在美国读书,奖学金没了,没钱生活,我现在借用一下,以后还你们。乐天大怒,说,搞了半天我们替你儿子打工啊?顺手抄了个板凳砸过去。亏得老板身经百战,敏捷躲开,板凳只砸到他的半个肩膀,不然说不定脑浆就出来了。
  老板就势躺在地下哼啊哈,大叫救命,惹得所有人都冲进来看。老板指着乐天说:“你们都看见啦!他拿板凳砸我,把我砸骨折了,我要到法院告他!”
  同志们赶紧回过头去,四处乱转脑袋:“Where?Where?”都假装看不见。还有个小伙子递给老板一只手说:“您老年纪大了,怕是没站稳摔了吧?看,板凳都没放好位置。”老板赖在地上就不起来,要求大家打电话报警,等警察来勘探现场。
  乐天虽然非常恨老板,但平生第一次气到动手,心里还是有些羞愧的,也觉得为点钱这样不应该,主动走过去说:“熊老师,对不起,我带你去医院看看。”
  就为这句话,乐天给同事们爆骂,说,我们都讲没看见,你NND充什么英雄好汉?把自己给套进去了吧?活该!
  因为就在乐天说那句话的当儿,科学院领导过来视察,站在门口目瞪口呆。
  后来的结果是,乐天给弄了个严重警告,交罚款4000,保留工职戴罪立功。白纸黑字的海报就贴在院门口的大字报栏里,人来人往地指指点点。乐天心里觉得窝囊,从此就不再上班了,把档案挂靠在智能所里,浪迹天涯。他巴不得智能所把他开除,他就彻底无后顾之忧了,但因为他抗旨不交那4000,人家死活不干,因为那好歹也算单位创收的一部分啊!
  乐天跟豆苗说,干脆我去北京新东方苦干一段时间,明年出去吧!这里我混厌了。豆苗说,去吧,我支持你,就凭我的工资奖金,还不信养不活你了。我每月给你寄生活费。
  乐天带着豆苗的几千块就踏上了去北京的64次特快。
  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男朋友还没走一个礼拜,这里豆苗也出事情了。
  豆苗的同事移民澳大利亚,部门经理把他临走把所有的客户单子都交给豆苗了。按说这是个肥差,不曾想这同事暗中使坏,把有些业务留了点小尾巴。豆苗光没沾多少,整天就负责擦屁股了。今天客户索赔,明天工厂要钱,搞得豆苗晕头转向。这一个不留神,就被算计了,有一批货,整个货柜因没有出具客户需要的特别商检证明,滞留港口,正逢市场不好,客户赶紧要求退货。
  豆苗觉得奇怪,仔细查了卷宗还是没找到客户的特殊要求,翻了单证签收证明,却发现客户的的确确追加了信用证条款过来。豆苗没有办法,只好认打认罚。
  总经理知道这是个小替罪羊,肯定是那前科搞的鬼,却没办法替豆苗遮掩,就想了个折中办法,说,这样吧豆苗,把这笔账挂你户头上,慢慢罚,罚完了算。豆苗一查银行,我的妈妈,14万美金,也就是说,后面10年都等于白干。豆苗当下就不愿意了,一冲动就递了辞职报告,第二天就不去上班了,坐辆大巴士直奔上海父母那里找工作去了。
  豆苗要知道后来总经理亲自去她宿舍找她,要知道总经理指示财务部把这笔账挂库存里,要知道总经理命令经理到处去把豆苗找来,就不干那蠢事情了,后来豆苗混得不好,艰难处抱头痛哭,想着当年在公司做业务的时候老板疼,经理爱,所有工作还有后勤人员打点,一句话我要出差,机票就送到手边的生活,真是后悔到肠子都歪了。
  几年后豆苗要出国前拜见以前的老总,老总还在懊悔,说,豆苗啊豆苗,看你平时挺聪明的,怎么脑子关键时刻不转弯?公司里挂账的人多啦!人家都过得滋润,怎就你想不开?小丫头还是缺乏锻炼。
  豆苗坐在长途巴士上的时候,突然想起自己还肩负着养男朋友的重任,不得不担心未来。
  豆苗一到上海,下了车就去买市场报,找个咖啡馆坐下慢慢翻。越翻越心寒,只要是个好工作,都要本地户口,而上海的本地户口,简直跟钻石一样珍贵。豆苗看着一个个适合自己的职位却连申请的资格都没有,就觉得自己是个坐在街边,扛着大包小带四处张望的农村进城民工,虽然自己穿得很光鲜。不同的是,民工可以拉下脸就地摆个摊,卖卖早点。她不能,她还拉不下这个脸。
  豆苗跟父母说得很轻松,不提自己在公司犯了错误了逃跑出来,只说离不开父母,想赖在上海跟父母挤在一块。父母还高兴的不行,四处托人找工作。豆苗提了个要求,什么工作都能做,就是得混到最后混个上海户口。
  后来豆苗就给举荐到上海白玉兰度假村赛艇俱乐部当销售的公关。那家的老板牛逼烘烘,张口就是没问题,我搞来的户口成千上万,别说你有文凭,父母又在本地,那些高中毕业的小丫头后来不都搞来了?
  以豆苗的混码头的见识,她立刻把这老板归于牛皮篓子的行列,不过有个吹牛皮的总比那些连口风都不敢放的要好,反正没什么希望,先混口饭吃再说。豆苗就留在了大上海。确切地说,是上海的乡下。
  豆苗当时面见度假村老板的时候是在上海办事处,虽然狭小点,还有头有脸。第一次随车去白玉兰度假村的时候,在路上还美的不行呢!心想,好歹就算去度度假,不开心了再回来,不干就是啦!
  人就怕迈第一步。通常处女变少妇的时候要跨越很多心理障碍。真成少妇了,就不怎么在意此那话儿和彼那话儿有什么区别。辞职也是如此,第一次换工作的时候,担心这个担心那个,怎么都狠不下心来,一旦迈出去了,其实换一个和换十个没什么不同。不过,一个实际情况是:通常经常转换工作的人,越干越糟糕,一代不如一代。真正干得好的,就一门心思发展了,谁没事老推翻重来?老凑不够原始积累?越换越不如意,越换越衰败。这跟嫁人也是一个道理,比较得多了,老觉得后头的不如前头的,早知道不换好了。而通常都是越换越菜,身价日跌。
  豆苗一到度假村就傻眼了。完全不是自己脑海里想的那样:碧海蓝天,金色的沙滩,椰风摇曳。度假村当时还在建设中,而且居然就敢号称是上海最完善的休闲场所了。主体建筑,那个宾馆倒是还挺气派,门口的花坛里美人蕉稀稀落落地开,漂亮的大理石路上光可鉴人,大堂里的喷水池下还有好几条金鱼摇摇摆摆。
  主体建筑旁的大草坪上扎了几个蒙古包,不伦不类,门口还挂着招牌,非常简陋地撑俩竹竿,上面写着“塞外风情”,那几个美术字都没经过装裱,经历了几场雨后,上面的红漆有点化,往下滴红水。豆苗觉得好笑,感觉跟武松上的景阳岗一样,酒店门口飘个破旗:三碗不过岗。噱头很重要,不管有货没货,广告要先打起来。
  度假村能看的部分不超过方圆几百米。一走出村外,能驶车的大马路都舍不得铺柏油,就用点碎石子铺着,一辆车过来,尘土都能蒙住天。豆苗在那里住的几个月,走坏了7双高跟鞋,鞋跟不小心就嵌进石子里,然后刮坏后跟的皮。每次回上海,豆苗都去修鞋,修到最后鞋跟上伤痕累累,没下补丁的地方,鞋面还是崭新的。
  度假村缺树缺水。按说在海边,风景应该不错的。豆苗曾经邀请同事们一起去看海,同事们嘲笑她说:你怎么真像城里来的乡巴子?一来就想看海。劝你别去,免得破坏海在你心里的美好印象。豆苗不信,自己走了二里地过去到了海边,路的尽头,冲前面一看,果然大跌眼镜!海水一片浑浊,散发出腥臭的味道,这种腥臭不是那种后来豆苗闻到的正宗海水的味道,而是一股被污染水的味道。海水的边缘净是塑料饭盒、水藻,还有一堆漂流瓶。海水拍打在路基上溅起的水花看着吓人,生怕落到自己头上,果然是浊浪滔天。
  豆苗正失望着,看路边蹲一大男孩在往水里打水飘。豆苗就问,这里怎么没有沙滩?大男孩抬起头来,笑笑,说东海里没黄沙的,只有泥巴。说的是一口南汇土话,豆苗觉得很生硬,不像上海话那样吴侬软语。
  “你知道电线杆的尽头在哪里?”那大男孩问豆苗。
  “哪里?”
  “就在你身边,你身边那个是最后一个。”
  豆苗以前从没意识到电线杆还有尽头的问题,现在觉得很荣幸,以后可以跟人吹嘘,你看过电线杆的最后一个吗?我看过,当时就在我身边。
  豆苗去公关部报到。
  里面的姑娘们都穿着天蓝的统一制服,很是帅气,衬衫是带咖啡竖条条的。别看度假村不怎么样,丫头们都很水灵,皮肤一掐一汪水,大家唧唧喳喳嗑着瓜子用上海话聊着天,不外乎我昨天又钓到个凯子,老有钞票,买单不皱眉头的,很有搞头,或是上次那家老板说买我的会员卡的,怎么到现在都不来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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