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柘枝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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柘枝引-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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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站在她的面前,他距离她这么近,可是他却觉得她很远。近在咫尺,却又似在千里之外。她说话的语气冰冷,神情淡漠,他始终无法靠近她。远远地观望,费尽力气,依旧无能为力。他笑,他只有笑,他只能笑。他不知道,除了笑以外,他还能做什么。也只有笑,才能把他内心的绝望和痛楚释放出来。他嘲笑自己,转身离去。
  回到自己的书房,陈少卿呆呆的站了一会儿。四周静得可怕,悲伤似海水,仿佛要将他淹没。他抬起头,环视着这间书房,忽然觉得这间房间很大也很空,却又是那么满,填满了寂寞与空洞。他快要被这无声的海洋所淹没。
  在外人看来,他是少年将军,何等风光,何等气派,只有他知道,其实他什么都没有,他是孤家寡人一个,他是这个世界上最贫瘠的人。寂静,没有一点声音。他是深海中窒息的鱼,濒临死亡。
  这是命。这是他的命。
  他被巨大的情绪所压抑着,想要吼叫却叫不出来。他是聋子,亦是哑子。他拔出枪,在房间里扫射了一圈。巨大的枪声,碎片与灰尘扬起来,混杂着火药的味道,让他霎时间清醒了下来。
  “将军……”徐顺从未见陈少卿这般模样,他有些担心。
  陈少卿扔了抢,瘫坐在皮椅上,喃喃道:“徐副官。为什么林小姐不喜欢我?”
  “将军……”徐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从小到大,我遇到的女人,个个都喜欢我。从来都没有哪个女人说她不喜欢我,还说她讨厌我。”陈少卿苦笑道。
  “可能是因为……她是林三小姐……她什么有了。你所能给的,她都有,她没有什么想要得到的,所以……”徐顺欲言又止。
  陈少卿撇过头来:“你是意思是说,从前的那些女人,她们不是真的喜欢我,她们接近我,都是有目的的。”
  徐顺低下头道:“将军,我不是这个意思……”
  陈少卿哈哈地笑了几声,又沉下脸,道:“我明白。她们巴结我,她们奉承我,她们说喜欢我,仅仅因为我是陈少卿。她们有的为了钱,有的为了权,有的是为了名气。而林小姐,她什么都有,她什么都不需要,所以她看不上我。在她的眼里,我不过是一个东北土匪的儿子,吸鸦片,打吗啡,吃喝嫖赌样样都来……”
  徐顺不敢再说什么。他在陈少卿的身边待了这么多年,深知陈少卿的性子。此时,陈少卿依旧失控。
  陈少卿背靠着皮椅的靠背,仰起头,修长的双腿架在桌子上。他坐了许久,渐渐地恢复平静。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开口问道:“徐副官,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徐顺见陈少卿终于问起,松了一口气,赶紧回答道:“将军,我在公馆外面抓了几个人。你猜他们是什么人?”
  “什么人?”陈少卿问。
  “他们是大帅派来的。”徐顺答道。
  陈少卿一听,立刻坐直了身子,严肃地问道:“大帅派来的?在公馆门口?他们做什么?是监视我吗?”
  “我拷问了他们。他们不仅仅是监视您,而且他们还监视着林小姐。”徐顺说道,“自从您来北平之后,他们一直在暗中跟着你们。就连上次你们在路上遇到日本人的事,他们也知道。不过幸好他们跟着你们,所以在关键时刻开枪打死了其中一个日本人。”
  陈少卿眉头紧锁,问:“他们有没有说为什么大帅让他们监视我和林小姐?”
  “将军。”徐顺回答道,“大帅早就已经知道林小姐的身份了。”
  原来,陈仁廷已经知道了。也许,就在攻下北平的那时,陈仁廷就已经知道了。
  陈少卿想起自己放走孔晨昌时,陈仁廷只是责骂了他几句,随即便不了了之了,也没有惩罚他。以陈仁廷的性格,就这么轻易地饶过这件事,确实有些蹊跷。想必他是知道,他儿子的手中还有孔平德的外孙女。
  既然陈仁廷知道,为什么却装着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陈少卿太了解自己的父亲,他立刻明白陈仁廷的目的。
  原来如此。
  陈少卿又感觉到一阵悲哀。他的父亲,也是压在他心头的一座大山。
  绝对不能让林雅书受到任何伤害。
  陈少卿站起来,冲出书房,往林雅书住的屋子跑去。在房门口,他停住脚步,望着林雅书。林雅书正坐在窗前阅读,她听见了他的脚步声,却装作未曾听见,依旧低着头,不看他一眼。陈少卿望着她,悲从中来。这样安静美好的场景,他将再也看不到了。
  “林小姐。”陈少卿微笑着唤道。
  林雅书终究忍不住,抬起头来。
  陈少卿温和地笑着,道:“林小姐,我放你走。你,回到南方去吧。”

  第二十二章

  离开。终于可以离开。
  仿佛是一个冗长的梦,在梦里魇得太久,都分不清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当林雅书站在火车前,等候上车的时候,她才回转神来,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她终于可以离开,终于可以回到南方。人声喧杂,火车声音轰隆。王敬轩陪在她的身边,他会陪同她一起回家。就像小时候那样,他会带她回家。她抬头,看到他的脸,那么温柔,那么沉稳,于是她露出笑容。
  “林小姐。”陈少卿站在她的身后。她听到他在叫她,但是她不想回头。她低下头,记住他的声音。低沉的,带着浓厚北方口音。她以后再见听不到他的声音。
  “陈将军,再见。”林雅书背对着陈少卿,淡淡地说道。
  陈少卿已经做好了永远失去她的心理准备,但当她说出再见的两个字时,他又舍不得了。说是再见,其实是再也不见。他心痛,忍不住,上前一步,抓住了她的手,轻轻地唤道:“林小姐……留下来……”
  她依旧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他,淡淡地说了一句:“请你放开我的手。”
  陈少卿怔了怔,哂笑,缓缓地松开了手。他呆站在那里,看着林雅书的手从他的手中滑落。她的手细小白嫩,瘦得能清楚地看清皮肤下的血管。当她的指尖滑过他的手心,他不由自主地再次握紧,但她把手从他的手中抽出来,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火车消失在他视野之中。至始至终,他都站得挺直,一个军人的英姿,不带任何表情的面容,只有黯淡的眼神出卖了他内心的伤痛。夕阳西下,他站在那里,没有人敢靠近他。他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孤零零地印在地面上。
  火车微晃着前进,噗嗤噗嗤地鸣笛,一路往南。陈少卿替林雅书买的是上等车厢的票。林雅书不敢一个人待着,王敬轩陪在她的身边。身陷其中时,只是怀着强烈的念头想要逃脱,目标明确,简单清醒。一旦真的逃脱了,便感觉到一阵又一阵的后怕。她不敢入睡,怕自己一觉醒来,发现这一切只是一个梦,陈少卿就在面前,把她带回去。王敬轩坐在床沿,握着她的手,让她安心。好不容易睡着,却是充斥着满满的噩梦,她不知所措,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惊醒。她的额头上渗出冰凉的汗珠,眼角湿漉漉的,是在梦中哭泣的泪。王敬轩语气温和,轻轻地安慰她,道:“别怕。已经过了黄河,早就出离陈少卿的地盘。没事了。我们马上就能回家。”他将林雅书拥入怀中,让她平静下来。
  林雅书靠在王敬轩的肩膀上,她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暖香,是她自幼便熟悉的味道。她觉得安全,渐渐镇定了下来。“轩哥哥,我总是做着同样一个噩梦。梦中的我,依旧是那个九岁的天真孩童。那时,部队一路北上,时常遇到战争。枪林弹雨,似乎成为家常便饭。一次,部队突然需要转移,父亲忙着公务,母亲照看我们姐妹。时间甚为紧迫,母亲神情焦虑,内心急促,她手忙脚乱地,略微收拾了行李,招呼姐姐和妹妹上车,却把我遗忘在驻地。看着人们急匆匆地从我的面前跑过,却没有任何一个人留意我。渐渐的,四周安静下来,渐渐的,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没有哭,只是等,等了很久,从清晨等到正午,等到我的脚站得酸痛,终究是站不住,顾不得地上的灰尘,就那么瘫坐下来。过了好久好久,我的大舅舅带着一小队兵,回来找我。是黑暗中的那道光,拯救了年幼的我。我们骑马,疾速赶路,想要追上大部队,可是在中途遇到到了敌兵。双方交火,中国人打中国人,争夺地盘和利益,不亦乐乎。突然,日本人的飞机开过,投下许多炸弹。炮弹的轰隆声中,大舅舅向我跑过来,呼喊着我的名字,让我躲起来。一个炸弹在不远处爆炸,弹片飞溅。我看着他,他就站在我的面前,脑袋被弹片削去半个,只留得半个在脖子之上。他的血,混合着脑浆,淋在我的头上,顺着我的脸颊往下流,渗入我的眼中,刺痛至心。十年,十年过去了,我始终无法忘记他的样子。他仅剩的那只眼睛,眼球凸出,目光空洞,极其恐怖。他嘴巴微微张着,似是要嘶喊,却喊不出声音。这一幕,至今在我的脑海中,时不时地浮现在眼前,久久无法消逝。”
  王敬轩轻轻地拍着林雅书的肩膀,他没有说话,但他身上沉稳的气度让她平静下来。想起那段经历,仿佛就在昨日一般,林雅书的心噗通噗通地跳着,心悸恐惧。
  “我受到惊吓,晕了过去。醒过来已是黑夜,天空是一团黑,没有月亮,亦没有星星。四周只剩下死尸,混杂着各种味道,血腥味,火药味,腐锈味。一片死寂,偶尔有山风的呼啸声,仿佛是那些死去的无名将士,憋了许久,终究忍不住,发出的呜咽之声。我开始哭,哭声在无人的野外回荡,对面远远的传来回声,似是另一个我,亦在为我哭泣。哭累了,嗓门嘶哑,发不出声音。疲惫到几点,便在大舅的尸体旁睡过去。他已经变得冰冷僵硬,而我却不觉得害怕,心里相信,他依旧会保护着我。天亮之时,我又醒过来,揉着眼睛,在晨曦中看见野生的百合花。充斥着腐臭味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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