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傍晚,鱼头把县监察局一位副局长请到自己的办公室。这位副局长姓陈,是调查南江大桥案的负责官员之一。鱼头对他说,该案的有关进展,按规定在班子小范围内里进行过通报,通报过的情况他都知道。他也知道办案中另有一些情况暂时还不宜通报,有的是尚未核实,有的是比较敏感,有些线索直到搞清楚了才能拿出来说。他找陈副局长来,就是想私下里了解这方面的情况。
“你觉得可以说的就说,不便说的就不说,不勉强。”鱼头说,“我理解。”
鱼头如此申明,依然事涉犯规。以他的身份,哪里能如此打听这种情况。但是我们对他表示理解,他与发生问题的在建工程关系莫大,该工程及有关人员、下属责任官员受到调查,不管有鬼无鬼,他心里难免忐忑不安,不知会在多深程度上牵连、卷入,这是人之常情。这种事我们也有人经历过,那的确不是太容易保持平静。鱼头虽长有与众不同的毛发,事到临头,看来亦不能免俗。
但是让人奇怪的是,那天他找陈副局长并未打听个人事项,他舍己为人,只问一件事,就是目前涉案几位嫌犯交代的问题里,是否牵连到本县之外的人员。
陈副局长支支吾吾。这位副局长是鱼头的老部下,当年鱼头在县文明办任职时,他是鱼头手下的干事,彼此关系很好,后来他的提拔任用也跟鲁县长力荐有关,因此鲁县长才会找他问事。但是问的事情比较敏感,让他颇觉为难。他只能对鲁县长含糊其辞,说事情还没查清楚,还不好说。鱼头心中明白了,强调说,你们要尽自己的职权调查本县的人员,不要涉及以外的人员。
四
尽管鱼头心中不安,但是他仍沉着镇定,我想可能是他认为自己问心无愧。他亲自督战,坐镇南江大桥工地现场。因为意外爆炸事故和相关人员的涉案,施工受到影响,曾一度陷入停顿。鱼头说炸药炸了,桥不能炸。死的死了,逮的逮了,没死没逮的还得干活。他下死命令,要求大桥如期完工,不能因为爆炸和案件而拖延,拖延将进一步提高工程成本,弄不好还可能导致意外下马,中途流产,造出一个半拉子工程,一座烂尾桥。但是鱼头也没急着赶工程人员施工,他先搞停工整顿,组织数个组,检查工程质量和安全隐患,从大桥到通道,工地上每一寸地面都被巡查数遍。废铁钉破模板概莫能免,无不被翻个底朝天。鱼头自己亲自参与,务必确保无误。毕竟已经当了县长,事情很多,鱼头不再能像当年贬在山旮旯里率领民工修路时那般死钉于工地,那些日子里他的别克车气喘吁吁在县城、南江工地间不断穿梭往来,有时上半夜还见他在县城宾馆里陪客,下半夜却现身在南江大桥边。晒得黑不溜秋如肯尼亚跑出来的黑人,倒是格外浪费汽油。为什么欧佩克即石油输出国组织屡次提高产量,国际原油价格依然吓人飞涨?看看鱼头你就明白了。
有一天下午,鱼头在县里参加完纪检部门召开的一个会议,匆匆离开,声称赶赴工地有事。其实那时南江工地一切正常,隐患检查和整改已经告一段落,施工单位已调兵遣将,恢复施工。造成炸药爆炸事件的道路施工队早被逐出工地,一支新队伍进驻小山包通道施工现场,南江一带轰隆轰隆又是一片炸石之声。有关事项亦处于有效监管之下。鱼头是虚晃一枪。他没上工地,半道上折转进入国道,直奔省城。
他在车上打电话找到葛珊。
“葛副什么时候有空?”他问,“我有事汇报。”
葛珊问鱼头急不急?另外安排个时间怎么样?她说,她下午刚从北京回到省城,手头事情比较多。鱼头说他明白,不会占用她太多时间。
“我在路上,最迟下午五点赶到省里。”他说。
“这么急?什么事呢?”她问,“又是那个炸药爆炸案?”
“是的。”他说,“还有些情况。”
葛珊不问了。停了会儿,可能是在看她的日程安排备忘录。
“这样吧,我排一排。”她交代,“别关手机。”
此刻葛珊在省政府当副秘书长。一如当初,不显眼,却备受关注。
葛珊在县里当书记的时间不长,满打满算两年半就调到市里,先当助理,半年后成为副市长。她在那位置上也没干多久,两年不到就上了省城。当时本省来了一位常务副省长,姓华,是女性,按照通常作法,省长们都对应一位政府副秘书长协助工作,华副省长想找一位女助手,看中了葛珊,把她调去。这位女省长工作作风泼辣硬朗,普遍看好,被认为是日后省长、书记的热门人选。葛珊有基层经历,工作经验丰富,特别敬业,能力又强,备受该领导器重,确所谓来日方长,前程不可限量,早已不是什么“无知少女”概念。这一点,别说通晓股市名词,知道什么蓝筹绩优的鱼头,我们这些头毛粗短不带卷的平常之辈也都目光如炬。所以你不能不表扬鱼头。
当天黄昏鱼头赶到省城,五点十分,葛珊打来电话。
“到了吧?”她说,“你现在来。”
葛副秘书长请她的老部下共进晚餐,在她的办公室。吃什么?快餐盒饭,由省政府食堂外卖部提供,营养合适,卫生合格,收费合理。类似招待不新鲜,当年葛珊在县里当书记时,鱼头等一干人吃过她无数盒饭。当年她也是这样,想找她就到办公室去,要不是下乡开会出差,她就在那。找她还有决窍,就是在法定工作时间之外,通常的休息时段比较容易找到人,例如双休日、晚间和许多的用餐时间。
“边吃边谈。”她说,“不浪费你的时间。”
鱼头说他的时间不要紧,主要是不能浪费领导的时间。
葛珊笑,说 鱼头有什么事你就讲吧。
鱼头三下五除二吃掉那份盒饭,向葛珊汇报了工作。葛珊问,怎么又是那个炸药爆炸案。 鱼头十分正式地找葛珊汇报此案事出有因:工地炸药爆炸致民工和村民死伤后,几位省领导在专报件上做过批示,要求严查,其中就有华副省长。当时葛珊在第一时间给 鱼头打过电话,把省长的批示告诉他,跟他说这事领导非常关注,无论如何要特别重视,要处理好。
鱼头给了葛珊一份材料,题目直白:《南江大桥工地尚有质量安全隐患》。
葛珊很吃惊,抬眼看鱼头:“你这什么意思?”
鱼头说,炸药爆炸之后,他痛感当初只强调工程进度,对质量和安全隐患没有足够重视,事件一出追悔莫及。他知道这个工程经不起再出问题,因此亡羊补牢,亲自带相关部门人员下工地,组织技术力量做了一次彻底检查。检查中果然发现不少隐患,他们已经想方设法地做了整改。
“基本处理清楚了。” 鱼头说,“但是材料里没写这个,只反映问题。”
“为什么?”
鱼头说他知道省领导非常重视此案,他想请葛珊副秘书长带有关部门人员到现场亲自看一看,可以给省长提供第一手情况,也确定地方上处置是否合适。
葛珊摇了摇头,说就这件事而言,目前好像还不必这样做。她说她还真想回县里看看,不管为什么事。但是哪有时间呢?
“不必这样,也不是说不能这样。” 鱼头坚持道,“葛副你考虑一下。”
他说,这件事比较特殊,爆炸,还有隐患,省领导很关注。当然他只是建议,他考虑的也不一定对。他给葛珊送的材料里点出了工地安全质量方面的几大隐患,是想引起上级重视,也让葛珊需要的话可以就此安排下来一趟。
葛珊没有马上表态,她问起案子。
“是不是查出了一些问题?”
鱼头把县里查案的情况说了一下。末了终于点题。
“老叶有点情况。”他说。
鱼头把叶秉南的事情告诉了她。事实上,这才是 鱼头本次拜访的主要目的。牵涉到葛珊丈夫的事情十分敏感,不宜在电话里谈,只宜当面告知,用一种特地密告的方式会显得怪怪的令人生疑,只能用这种汇报工作之余“顺便”提及的方式。
鱼头他说,根据有关人员的交代,叶秉南似乎卷进案子里了。南江大桥项目报批过程中曾遇到一些困难,主要是南江乡上村下村双方历史上积怨较深,在大桥的选址上有不同意见,市里交通部门因此有些顾虑,迟迟不批。当时县交通局找到叶秉南头上。叶秉南所在的公路运管处从业务上讲与南江大桥关联不大,但是这人在局里有些影响,帮得上忙。叶秉南很爽快,没有推辞,帮了忙,还留了一句话,说办成了要你们县长陪我喝酒。等到项目得到批准,进入招投标阶段时,他果然带着本单位几个人来了,点名要鲁县长上。其实这一次上门要酒只是表象,他前来的真正目的是让一个朋友承包部分工程,叶秉南朋友多,总有这些事。 鱼头没有就此表态,他留了一手,叫做“不开口,只喝酒。”那天 鱼头奉陪到底,喝到桌子下边,却没有松口。但是事后了解,叶秉南还是设法从县交通局那里要来了一些工程项目,并据以从工程承包者手里索得金钱。因失管酿成炸药爆炸案的那支施工队的包工头为其中之一。
葛珊很冷静。事情很突然,但是她没有任何失态。
“你们掌握了多少数额?”她问。
“二十万。”鱼头说。
“有证据?”
“有。”
“你的信息渠道可靠吗?”
鱼头说,他有几个信息渠道,在这个问题上说法一致。
“目前案子还局限在我们县里。”他说,“县里还得查一段时间。接下来会越出县里的范围,因为案子涉及到市里一些人,省里也有。这个案子上下关注,媒体曝过光,省领导批过示,不存在暗箱操作。”
鱼头讲得比较隐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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