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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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禅-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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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肉团,只见前头一只小肉把儿,在肉团上晃动,原来是一个皱巴巴地蜷缩着的婴儿。里下河的人,说起男人的命根子,总说成是小老子,大家惊喜地欢呼道:“哎呀呀,是个小伙呃!你倷看看,那个小麻雀小老子,倒先撅起来了!”婴儿在屎尿里弊得太久,脸色发青,双目紧闭,一声不吭。接生婆十分老道,一只手拎起婴儿双脚,把他倒悬起来,腾出一只手,在小屁股上用力拍打,一边拍一边说道:“快哭啊小伙——快喊啊小伙呃——”

  “哇哇——”婴儿呼出污秽之物,朗声大哭起来。

  周汝琴奔出房间,朝着倚戗在太师椅上打瞌睡的范天行,大喉咙阔嗓子叫道:“老爷养了——老爷养了——是一个大小伙啊!”

  范天行一个激灵,从太师椅上蹦起来,象只没头的苍蝇,手足无措地在厅屋里奔来奔去,嘴里喃喃地说:“养了!养了——到底养了——”他忽然想起什么,转过身去,跪倒在观音菩萨面前,三拜九叩头,爬起身来,非常敏捷地绕过屏风,咚咚地朝后进堂屋奔去。

  几年来,一直病卧在床的爹爹范同和,背脊佝偻得像只虾米,倚坐在堂屋藤条椅上,背后垫着棉花被褥,身上盖着粉红缎子套毯,右手边搁一张茶几,上面摆着水烟和茶水。他听到儿子报喜,哆嗦着傲起身子,哽咽着嘟哝着。他牙齿已经全部落光,说话就含混不清:“好呃好呃,一天之内,范家添了一男一女,范家人丁财气总旺呃——现在范家有后人了——”他从被子里伸出青筋凸露的手,朝范天行比划,断断续续地说:“这是范家第一个心肝儿,就叫一心吧,往后你再下劲多养几个——”

  “听你的拜拜。”范天行扶着父亲躺下身子,又朝一边流着眼泪的姆妈范张氏招呼一声,向中厅跑去。他要赶快看一下自家的小伙,哈哈,到底长得什哩样子。

  范天行的身后,堂屋东厢房里哭声渐渐大起来,范张氏一边哭,一边喊道:“爹爹——爹爹,你醒醒呃,你说话啊——”

  想起那年庭院里的喧闹,范天行嘴角浮动着莫名的纹理,抽搐了几下。当初早也盼晚也盼,盼来个小伙传宗接代,承继产业。转眼一眨,儿子已经十六岁,范一心已经叫了范亦仙,是该学学粮行生意了,可不晓得怎呃弄的,这小伙却成天跟着女眷们,捻针绣花,佯花唱曲的,一副娘娘腔。想起来,也怪自家,当初因为伢儿小,乐得让他跟着女将后头混,把小伙当成玩具,不曾想他却上了瘾——他心绪不宁地捧着水烟*,在庭院光影里徘徊,望望空荡荡的庭院,身上打了个寒噤。

  这时,前头庭院里,有一圈光晕移动过来。大女婿范晨瑞提着玻璃风灯,朝后进庭院走着,远远地喊道:“拜拜,你还不曾歇息啊?”范天行抬头答应道:“嗯哪——”范晨瑞又说;“晚上天凉,您要多加点衣裳,今朝睡不着,来陪陪您老。”

  一老一小的话音,在空荡荡的大院里回响,范天行心上感到一阵暖意。他慈爱地望望面前的女婿,他是三十多年前,范家从茅缸上捡拾回来的弃婴。那是个寒风乍起的清晨,范天行早上起床,去茅缸解手,一脚踢到个软乎乎的物件,借着天光低头看去,却是一个裹在襁褓中白白胖胖的婴儿,肚子兜着一块绸缎布料,仰在地上一声不吭。想想也是作孽呃,一个小小的肉团,被撂在茅缸边,在砭人的寒风中,四脚拉扒地仰躺在地上。看那包裹的绸缎物件,料摸也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失身怀孕,怕被人耻笑,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绣禅》第二章(5)
范天行抱起弃婴,扒开缎子一看,还是个小伙头儿,裆下的小老子,还翘得老高呢。他怜爱地拨拉一下婴儿的小老子,倒忘了进茅缸蹲坑,抱着弃婴就往家跑。唐欣芝正倚在床上,给大丫头范锦熙喂奶,看到范天行手上的婴儿,又惊又喜,说道:“这是哪家女人,做出下作事情,又怕人酸嘴,就没得良心了。”乘着奶水旺,她抱过弃婴,一头一个,喂养起两个伢儿。

  从此,范天行对待弃婴如同已出,把他当作自家的小伙养着。因为是早更头在茅房捡拾的,便给他取名叫范晨瑞,有点早晨送吉祥的意思。小伙渐渐长大,生得龙眉凤眼,两腮圆润,为人端端正正,老老实实,十分讨喜。长到十七岁,那辰光正好范天行接二连三养了几个丫头,范家老爷子范同和动了心思,指派儿子招他为婿,指望着将来帮助撑持门面。现在看来,老爷子看人还是准的。范家也照样请出三媒六证,满心满意地为范晨瑞和范锦熙办了婚事。现在,他的丫头范梅影,已经和娘舅范亦仙一样大了,一天养的嘛。想到这里,范天行心里一阵欢喜。他抬起头,对女婿说:“晨瑞呃,这早晚了,她倷出去看戏的人,怎呃还不曾回头啊?”

  怡明大戏院里,乔小玉和范家姐妹,正在急惶惶地寻找范亦仙,台上台下,场里场外,却不见范亦仙的影子。乔小玉一跺脚,她晓得,宝贝儿子过了戏瘾,在兴致头上;又到犁木街弯弯曲曲的路桥边,寻找发绣针法脉络去了。那儿有仙鹤衔梭相助仙女织绢的鹤落仑,有仙女养蚕抽丝的桑家沟,有仙女漂洗丝线的缫丝井。每逢七夕,她也和范家姐妹一起,去犁木街乞巧,烧香祷告,向仙女乞求勾描发绣的巧手。现在,儿子也象发了痴,时常神魂颠倒地往犁木街上跑。乔小玉坐回贵宾席里,重重地叹了口气。

  范亦仙是在十岁光景,开始在绷架前拿起绣针的。那是一个春雨潇潇的下午,姐妹们簇拥在中厅阔大的隔扇前,等待着犁木街上的绣娘。不一会,姆妈陪着绣娘,袅袅婷婷地从月亮门里飘出来。那绣娘长辫垂胸,杏脸桃腮,明眸秀眉,范亦仙晓得犁木街上董永七仙女的传说,这时眨眨眼睛,莫不是哪位仙女,穿越尘烟,来到范家?

  那绣娘目光越过红油纸伞边垂落下来的雨帘,栖息在范亦仙精致的面颊上,愣怔了一会,然后在厅屋里打开发绣绷架,从蓝花布包里,捧出一绺发丝,拈针穿丝,在绢面画幅上飞针走线。细如蚊睫发丝,在绣娘手中上下飞动,范家姐妹,围着绣娘,看她展示滚施缠接、切平套扣几十种针法。历时半个月,绣娘完成一幅发绣《芦塘鸳鸯图》,绣面上细致缜密、匀称平顺、堪称天下绝品。和姐姐们一起挤在绷架前的范亦仙,心中一阵欢呼,自已的魂魄,似乎已经牵连到绣娘的纤手之下。

  少年范亦仙,天资聪颖,他听私塾老师讲过,在祖先出任海亭盐官之前,天上的七仙女,就来到犁木街,与董永两心相许,以一缕青丝,作为爱情信物;托付对方,顺便带来了缫丝织绣的灵气。若干年后,许多善男信女,在仙女留下的绢绫布帛上,剪下自己的头发,以发代丝,施针度线,刺绣佛像,表达自已的虔敬。范亦仙捋捋自已头上三七开的乌发,想道,这根根发丝受之于父母,是人体生命的精华,用它绣制画轴,弥足珍贵呢!

  那绣娘肚子里也有墨水,向范家姐妹讲解发绣特点。发绣又称画绣,有别于苏、粤、湘、蜀四大名绣,它专绣书画作品,常以宋元名画中山水、花鸟、人物为摹本,用复杂多变的针法绣制,以针代笔,以线代墨,画绣结合,勾画晕染。发丝具有弹性,不可再掰,使用短针记针时,采用疏密针脚,补色套色,让绣面明暗起来,这是它的独特之处。

  绣娘娓娓道来,声音娇脆柔美,范家姐妹只是点头颔首。绣娘站起身子,抚着范亦仙的肩膀,笑道:“小妹子,你小小年纪,也想学发绣呃?”

  周围一阵哄笑,范锦熙说道:“绣娘妹子呃,他可是我倷范家的小伙头儿呢。”

  绣娘张嘴吃惊道:“啊哎哎,乖乖隆的咚!这么标致的小伙,我还是头一回见到呢,他也欢喜绣花呀?”

  范亦仙脸色通红,挤出人群,跑到屋檐下,又回过头来,朝那个仙女般的绣娘张望。

  那绣女一定是仙女了,她在范家传授发绣技艺后,便无影无踪,再也没有走入丹桂巷。范亦仙缠着姆妈,要去找绣娘姐姐,乔小玉陪着宝贝儿子,到城西犁木街寻觅几趟,街坊邻里纷纷议论,那绣娘受到豪强逼迫,前几日举家迁徙,不知去向了。

  这时正值仲春,街河两侧的花卉和人的情怀,都伴着时令有些老去。那个容易令人伤感的黄昏,春天挤着饱满的泪囊,抛洒出烟雾般的细雨。范亦仙仰起头,眼神恍惚,朝天上几朵浮云张望,突然垂下头,扭腰跺脚,嚎啕大哭。那个绣娘姐姐,一定是神仙下凡,现在回到天上去了。乔小玉撑起油纸伞,挡去阴霾的天空,劝慰儿子:“乖乖肉呃,不哭不哭,等你长大,姆妈作主,给你找个绣娘一样漂亮的姐姐!”

  民国年间的范亦仙,就这样带着对美丽绣娘深深的眷念,沉溺于犁木街的发绣经络里,一发不可收拾。他是范家大院的宠儿,从小生长在姆妈和姐姐们的脂粉堆里,锦衣玉冠,钟鸣鼎食,范家大院的女性,如众星捧月,围拢在他身边。深吟浅唱,描画运针,似乎是他生活的全部。他的日子,便过得有点颠颠倒倒,异异怪怪。

  8

  痴迷于某种艺术的人,有时想法十分偏执,范亦仙不怕人家议论,他有他的喜好,他过他的日子。在怡明大戏院后台卸下行头,他显得十分亢奋,踩着散场的鼓点,急惶惶地迈着碎步,撩起青色长衫,走出门廊,沿着傍河小道,向城西犁木街走去。他喜欢在夜色降临时辰,到这块土地上游走,在街巷的脉络、溪河的纹理中,寻找线条的灵韵、发绣的针脚。说话间,他已经踏上高耸的青砖古道,这条连接丹桂巷和犁木街的三里路,驮着一道月光,从海大口延绵远去,连接向遥远的唐宋时光。它的路基,砌建在当年范仲淹修筑的范公堤上,这就使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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