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笑当做是苦笑,他自己也没有。
不知是谁叫了一声,“前边有一个村子。”
前面是一片黑色的影子,肯定是一个村子,这个时节哪一个村子都黑黑的,就算是有油也不想点灯。他说:“那就进吧。”
他们这一群人静静地进了村,就连狗也没有叫一声。尚朝贵把他们带到村子的中间,对他们说:“你们先在这儿歇着,我去找一找他们的支书。”
有人说:“什么年头,还指望人家给你。还是咱们自己挨着门户要吧。”
尚朝贵说:“也许还顶事儿,咱还开着证明呢,好歹上面还盖着一个公章,他还能不认?”
尚朝贵带了一个抱孩子的女人一起去找这个村子的支书,他觉得这个抱孩子的女人就是妞儿。路上他对这个女人说:“我让你弄孩子哭,你就弄,狠心点。”那女人也深知其中的乖巧,点头应下。
尚朝贵没费多大的劲儿就找到了这个村子的支书,还把那一纸证明让人家支书看了,说也算是党支部的一个决定吧。他脸上持着一种公事公办的神情。支书坐在土炕沿上,点上一袋旱烟,地抽了一口,才说:“你说你们是出去要饭?还说是你们支部决定的?”
“对,总得弄一口饭吃,要不就饿死了。”尚朝贵看着那一根旱烟袋,也想美美地抽上一口,不过他这会儿想的是肚子,一说到吃,他的肚子真是不好受。
“你们的庄稼呢?都种上了?”
“都种上了。”
“那就还有种子嘛。还能穷到一口饭也没有了。”
“种子是咱们的命根子,就是饿死也不能吃了那东西哇。”
“倒也是吧。可你们就不能想想别的办法,出来要饭也不嫌丢人。你们的支书呢?也叫你们出来?”
“我就村里的支书。”
“你?”
“是,就是我。”
“你们的老支书呢?”
“他不干了。公社让我干,这会儿干这种王八蛋差事,我十万个不愿意。”
“说话小心些,想挨枪子是不是?照你说,我就干的是王八蛋差事了?”
尚朝贵朝着自己的嘴打了一巴掌,“唉,他妈的一张臭嘴,从小就这样,改不了。你别往心里去。”
老支书磕着烟袋锅子,“放心吧,我还想给公家省颗子弹呢。”
“那你说这会儿怎么办?好歹总得弄口儿。”
“你以为别人的粮就在这儿放着等你来拿,是不是?”
“狼吃白菜,势逼无奈,谁想走这一步啊。”
第一章 当了支书就要饭(5)
“我就不信你们的库里一点东西也没了。再说我的锅里也就是一口饭,你要吃了,我饿死?”
“好歹给一点,起码让女人和孩子吃一口。”说这话的时候,尚朝贵就给那女人使一个眼色,可是那女人没有看到他的那一个眼色,只顾想着人家支书的那些话,又想自己出来要饭是这样的丢脸面,一阵心伤,竟落下泪来。昏暗的灯下,尚朝贵没有看到女人落泪,只是怪她没看到自己给她的眼色,于是就过去趁着摸孩子的时候狠狠地在孩子屁股上拧了一把,孩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把女人和支书都吓了一跳。
女人听到孩子哭,这才想到路上尚朝贵跟她说过的话,可又骂他把孩子拧得太狠,伤心再加上心疼,眼泪就又滚下来。那支书是老人,原本也是怜惜孩子和女人,听到孩子这一哭,便要走过去哄一哄孩子,就看见了女人眼中的泪水。于是支书叹了一口气说:“好吧,女人和孩子我管。男人不管。”
尚朝贵对着女人说:“还不快谢谢大叔,磕个头。”
女人含着泪就要往下跪,支书赶紧拦住了:“一口吃的,不值。”
尚朝贵说:“那我跪。”
支书又拦着:“好歹你也是个支书,一般大,哪能说跪就跪。”
尚朝贵说:“这会儿管什么支书不支书,就是母猪屙下来的能吃,我也跪。”
支书说:“放屁。”
村里张罗饭的时候,尚朝贵对女人们说:“等一会儿,你们先让男人们吃。”
女人们看着自己怀里的和别人怀里的孩子,不知道尚朝贵说这种话是什么意思,只有刚才和他一起去见那支书的女人明白他这是想让大伙都吃饱肚子。尚朝贵想反正是个吃,哪能吃一半还饿一半。
一口大锅支在大队部的院子里,火也烧起来了,尚朝贵带的人坐了满满的一院子。喧闹惊动了村里的人,眯着眼来看究竟,都让他们的支书赶回去了。他们只当又是哪里的逃荒的人来到了他们的村,他们的支书一直对这些人善以待之,他们也就没当一回事儿,看一看就回去睡大觉。但是他们不能抵挡这院子里的饭对他们的诱惑,刚刚睡下又不由自主地起来在院子的外面看里面的动静。他们看到一锅饭刚刚做好,女人和孩子都没有动,那些男人们却一个个如狼似虎地冲上去。他们就又听到他们的支书的叫声:“男人们都靠后,先让女人和孩子吃,真是他娘的一群畜生。”他又转身对坐着的尚朝贵喊道:“你把你的那些叫驴们弄到一边去,要不然我就把我的人都叫起来赶出你们去。”尚朝贵一直坐在那里看着,他没有上去抢,他得看着他的人都吃上饭。听到那支书喊,他还是没动,直到那支书气呼呼地走到他跟前来对他说,他才抬起头来看那支书,好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在他们说话的当儿,就只有一些空碗在那里静静地扔着了。支书说:“好了,上路吧,饭管了,心也尽了。”尚朝贵没说什么,站起来,走到他的那些人跟前说:“咱们就走吧。”说着就朝一个女人使一个眼色,那女人正是刚才和他一起到那支书家里的,一看就明白了他想干什么,于是就拧了孩子的屁股一把,孩子就大哭起来。孩子一哭,别的孩子就想到他们没有吃到东西的委屈,一齐大哭起来。孩子一哭,女人便跟着垂泪。尚朝贵好像没看见这些,催着人们上路,可是女人和孩子还是哭声一片。尚朝贵跟那支书说:“老叔,你的心也尽到了,她们没吃饱,也怪她们的肚子太大了,算了,让她们饿着吧。”
“你的那些叫驴们都把东西吃了,让她们吃什么?真是一群畜生。”
“就算她们的命不好吧,跟了这么一帮子叫驴,她们抢不过,饿死活该。”说着尚朝贵就叫人们起身。女人和孩子还是在那里哭,支书叹了一口气说:“男人们都先出去,女人和孩子们留会儿。”
尚朝贵明白支书要干什么了,就把男人们吆喝出去,院子里就留下女人和孩子。这时支书叫再弄一锅饭,说:“好人做到底算了,让这些女人和孩子吃个饱吧。”
尚朝贵对女人喊道:“还不快谢谢大叔。”
女人们一齐喊谢谢大叔。尚朝贵喊:“磕个头。”
支书说:“不要折我的寿了,吃了赶快走路是正经。我可说好,就管这一顿。以后再来,棍棒伺候。”
尚朝贵他们走出村,回头看时好像那村里的火光还在,而且亮了好久,在黑黑的静静的田野里,分外的耀眼。
第二章 要饭回来以后(1)
尚朝贵要饭回来以后,立马就被叫到公社,写检查,说他不带人搞生产,却去要饭,丢了他们公社的人,说重了是破坏生产。他也没说什么,就写,写完了交给公社书记,说:“你他妈的不让丢人,你就得让我的一村人吃饱肚子。”
公社书记愣了一下,一个大队的支书通常不敢在他的面前这么说话。尚朝贵眨着他的那一双小眼笑着,就像打量一个大鸡蛋。公社书记手里的那一张检查就像一张烫手的烙饼。他觉得那双小眯眯眼向他走过来,又感到自己的口袋里动了一下,听到“嚓”的一声响,一团火在他面前升起来,又是一股烟。原来是尚朝贵把他的烟掏出来抽了,看尚朝贵的那个美劲儿,他真想一巴掌掴过去,让这个家伙好好想想应该怎样对待公社书记。
那张脸也笑起来了,这构成了对那一张检查的嘲讽,至少这会儿公社书记是这么想的。他用足了劲把那张纸往桌上一拍,吼道:“不行,你给我重写。”
尚朝贵笑着说:“重写就重写,反正就是个写,写多写少一个球样。不过,你得给我弄一盒烟来让抽着,要不我稳不住神。”
那一边更愤怒了:“我还给你供起来当神仙了。”
“要不,我就不写,这个支书我也不当了,你另找别人去。村里头七九万有,麻花疙纽,鸡毛掸子,猪头狗头,有的是,由你挑。”
“你放心,我就不信,十亩地找不出一棵灰灰菜来。”
公社书记也是一个性急的人,把尚朝贵扔下,骑了辆破自行车,一口气就跑到尚朝贵那个村子,叫人,开会,先是大骂尚朝贵,立即要撤掉,让大家重选一个。村子里的人看着这个书记一脸的怒气,估计正是在一个气头上,这年头反正大家的脾气都不是那么好,一上火就不知拿谁出气。看来是尚朝贵得罪了这位书记。
谁也不说话。不说同意,也不说反对。
“咱们全公社,就是你们这个村出去要饭了,丢了脸不说,还不认账。”公社书记拍着眼前的那一张小桌子,上面的茶缸也砰砰乱响。
这一下人们明白了原来是为了这个,可是人们也明白别的村子虽说没有出去要饭,可是饿死了人。就是没死的,也是吃树皮,挖野菜,一个个皮黄脸肿的。他们到底是出去混了一个饱肚子,还带回一些来让那些没出去的也吃到了。丢脸归丢脸,可是这时候肚皮比脸面更要紧。
再说,选?尚朝贵当支部书记和革委主任,哪个小舅子选他了。不就是公社书记一句话吗?心眼多的人还是有,觉得这是公社书记不想让尚朝贵干了,借他们的手把他弄下来。明摆着给偷驴的人拔橛子,谁也不肯干。
公社书记见人们不说话,就点名让那原来老支书说,让他带头提一个人出来,换掉那一双小眯眯眼,他不能容忍一个人那么长久地在